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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的知了尤其得多,一根拇指粗的枝桠上,趴着过密密麻麻的知了,它们慢慢舞动着小短腿努力靠近枝头。树根和树干上则堆满了蝉蜕。
蚯蚓爬出地面。收工回来的犯人们经过操场的塑胶跑道,看到地面上覆盖一层黑色毛线,有的卷成一个圆圈,有些是s形状,操场上空笼罩着一片令人恶心的腥味里。
一位老犯人忧心忡忡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年轻犯人眼里,什么东西都是和吃有关的,有个犯人笑嘻嘻地说:“把它们炖汤了,应该很有营养。”
另一位龇着牙应道:“本来就有一道地龙汤。”
不管什么东西,当你觉得它是可以吃的时候,你再看它,就显得不那么讨厌。
我的新犯组生涯马上就要结束,但是在没有结束之前,我依然需要在周六其他犯人下着象棋,吃着泡面的时候,我要和另外一堆新犯一起参加各种名目的劳动,比如,打扫公共卫生。
院子外操场北边,有一幢七层高的大楼,大楼的正面墙壁上挂着几个红色的大字,朝着操场,大楼前的两支高杆灯在夜晚将操场照得如同白昼。我曾经以为这是一幢办公大楼,我留心观察了它一个星期,没有看到有规律的上下班的工作人员从里面进出,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出来的,胳膊下都夹着什么材料,行色匆匆。在我的心里它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一直是个疑问,我问过其他的犯人,他们各持一词,有人说那里面是个学校。
人关在监狱里,任何的情绪会被放大,包括好奇心。
这是一个周六的上午,我混在一堆新犯人群中,卖力地将消防水管拖出来冲洗院子,院子的上空一群野鸽子一边飞一边骂。这是一项无效的劳动,但是卫生大组长乐此不疲,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警官们看到他在积极履行自己的职责。无论是谁,在这种环境里,只要手头有活在干,那他就是安全的。劳改的意思就是在劳动中改造方向,你不劳动,当然是没有方向的。每一个人都默认这一条规则,劳改犯就是要劳动。
水花四溅的冲完场地后冲下水道。下水道最近好像又堵住了,一些黑色的水涌上了地面。
我在上面已经说过,监狱里面的下水道是恶臭的来源,它的肮脏简直可以用面目狰狞来形容,我相信任何一位有洁癖的人,当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肯定觉得受到了一场暴打,脸色白,双腿打颤,这里面的肮脏已经达到了人类理解能力的边缘。
犯人们掀开窨井盖,突然照进的阳光,吓得刚在啃食粪便的几只老鼠落荒而逃,从排泄物到来历不明的纸张,像蛋糕一样酵起来的黑色污泥,应有尽有。
干完这一切,生活大组长屁颠屁颠地跑去跟值班的狱警去请功。
吃完午饭的犯人们又被召集一起报数,戴眼镜的卫生大组长宣布下午和明天的任务是打扫“文化大楼”,有个犯人好奇地问:“哪里是文化大楼?”大组长转身指了一下:“那就是文化大楼。”
我天天看到的,以为被废弃的大楼就是“文化大楼”。
卫生大组长强调了一遍打扫的要求,眉毛在镜框后一跳一跳的,他说是毛副大队长特别提出要三中队派人过去才放心,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骄傲:“毛副特地把我找去,告诉我,过一段时间上头要来检查,还有一家残疾人艺术团过来汇报演出,有一些领导会出席,监狱领导特别重视,因此他自己也很重视,所以,他要求我也一定要重视。”
他把“我”字压得特别重。从大组长的语气和神情来看,他接到的是一项既光荣又艰巨的任务,“上头”把这任务交给他,是对他的信任,他没有理由辜负“上头”地期待。
他站在监狱当局的角度再三嘱咐:“所有房间,走廊,楼梯,先洗再擦,不留死角,八角六面光,你们干得好了,我会替你们向毛副申请奖励。”
毛副大队长是分管生产的副大队长,身材矮胖,四十五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由于太胖,他穿着警服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总是敞开着。他也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副痞像。劳改犯们比较喜欢他的这身随随便便的打扮,觉得这样的人随和好说话。由于负责生产,所有的生产奖励都归他管,那些奖励据说比大型市里的东西都多。
我听过他在“压事故,创高产”动员大会上的讲话,他站在操场上,双手叉着腰,身后叠着和他个子差不多高的方便面,饮料,饼干等副食品,他扯着喉咙朝着两眼冒出绿光的劳改犯们炫耀:“奖励有的是,这一点算什么?你们有本事,只管来拿。没本事就不要羡慕有本事的人吃好的,用好的。你们如果活干不出来,还要我的奖励,那我就觉得,你们他妈的是在吸我的血,你们是蚂蝗。”
他在讲话中,喜欢将“我”字冠在公家的事情前面,让人感觉公家就是他,他就是公家。一番讲话之后,他问:“你们有没有信心?”犯人们“嗷!”的一声,他对回应挺满意的,挥挥手,宣布奖,几个中队的犯人代表将“生产奖励”抱回自己的队伍。引起犯人们一片小小的骚动。那一次,我领到了一支牙膏。
打扫文化大楼的二十几个犯人由狱警老王带队,斜穿过操场,来到文化大楼的楼下。毛副站在玻璃廊檐下等,见犯人们过来,毛副抬头望望玻璃雨棚,指着玻璃说:“这些都要擦洗干净!尤其门面,洗好以后我过来检查。”
说完他把钥匙递给眼镜大组长,非常放心地走了。玻璃门把上挂着一把u型大锁,锁口都是铁锈,貌似好久没有人开过了。大组长把钥匙插进去,手腕靠在腰间,整个人凑到锁那边,又是一阵抖,抖了又是一阵拧,弄得稀里哗啦,还是没能打开,他有些不耐烦懊,问新犯:“你们谁是开锁的?”
犯人们“轰”地一声,有个犯人笑着说:“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有个矮个子的犯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从队伍中走出来,笑嘻嘻地说:“报告大组长,我会开锁。”
大组长指着锁说:“打开了,你先奖励一瓶饮料。”
矮个子犯人上前,收敛了笑容,他并不看锁,全神贯注地将钥匙慢慢地递进去,似乎在倾听锁齿和钥齿之间的吻合声,他将钥匙插到底,然后微微的抖动着手腕,将钥匙一点一点抽出来,他似乎在寻找某个点,突然,只听“啪”地一声,锁弹开了,整个过程他没有去看一眼的锁和钥匙,全凭手的感觉打开了钥匙。犯人们一声欢呼:“高手、高手!”的称赞。小个子有些羞涩地谦虚道:“手艺人!手艺人!”
“手艺人”跟大组长说:“锁锈住了,厂房拿一些缝纫机的油滴进去就好了。”大组长拿着锁又看了一遍,拍了一下“手艺人”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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