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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浸在一望无际的黑色之中。浓烈的黑暗像一碗化不开的粥,晚风肆意地搅弄,仍不能使夜色减一分,使暖意增一寸。
“哒哒、哒哒、哒哒......”
不远,蹄声娓娓而来,穿透垠阔的夜空,就这样近了、更近了。铁蹄声惊起枝上的鸟鹊蓦然回,但见一辆褐色马车在移动着,灰褐色调的轿辇低调却不失华贵,晶莹的汉白玉车轱辘敲打着雨洼,积水面上悠悠掠过一辆线条雅致的马车倒影。
马车沿着此前的山路水路走过了好些时日,行至此地,却颇有柳暗花明之感。两旁原本杂乱品种的树木全都变成了粗壮高耸的松树,这些挺脱的松树如同一把利剑,直插夜空,穿过云霄。许是山高林密的缘故,狂风扫过,万木倾伏,有如滨海卷起飓风,刹时间,波涌浪翻,排山倒海,轰隆声响此起彼伏,经此不绝。
轿辇中人抬手挑开镶金嵌宝的窗牖,透过淡蓝色的绉纱环视外边,只见狭窄的老参道,弯弯曲曲,阴森可怖。月亮被涌来的黑云遮盖,只从厚积的云层后透出一层朦胧的光晕来。彼时,风仍在高高的树顶摇晃着,出一阵阵庞然缓慢的沙沙声。
“父亲,今日春分,而后谷雨、清明,行路愈难,我们得比计划的日程再多迟些时候,方才能到钦州了。”齐城将视线收回轿辇中,信手理了理打落在袖口的飘雨。
不同于在京时那般俊雅翩然,今时的齐城头戴一顶范阳毡笠,身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青白间道行缠,脚踏带毛牛膀靴,俨然一副庄稼汉模样。他深知,钦州地处大京边防,与京城内6形同唇齿相依,进可进深对外御敌阵地,退可迫使国土腹背受外敌;齐城自信,此番他随父南行,但有破解洪涝与粮荒的功绩,返京之际,便始是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时候了。
“好。”齐牧归正闭目养神,适才睁开如炬的眼睛,缓缓地应声。他那张如刀刻出来般刚棱冷硬的面孔,半掩盖在浓密的落腮胡中,目光闪耀着犀利的如炬的光芒,乍看,竟像躲藏在黑暗中的猎豹,坚硬凶猛,蓄势待。
不过,他仍是寻常装束,身着紫红直裰衣袍,衣襟、袖口皆镶绣着金丝边流云纹,腰间扎条同色金丝蛛纹带,夹白的黑束以镶碧鎏金冠固定,整个人苍劲而笔直地端坐着,并无半分南下的颠沛。
“父亲,儿臣有话,可否当讲?”齐城说罢,坐观对面脸上阴晴,但见其并无不悦,继而道:“钦州水患与粮荒积难久已,防治洪涝,置地留耕,春播秋收,皆非一日之功。父亲此行可有其他谋划?既令钦州百姓退洪满仓,又不妨碍返京之计呢?”
齐牧归如雪落白的须在夜色中愈地醒目,也正是这份沧桑,使他在连日的奔波中愈地消减,刚毅的眉眼和陡峭的鼻梁、薄平狭长的嘴唇一并都刀锋似的立体,那冷峻的面庞上笼罩着微微的疲倦,纵横的皱纹里却又匍匐着不服年华老去的苍劲。
听闻齐城所言,齐牧归反问道:“城儿有何想法?但说与为父来听。”
此话既出,坐在齐牧归旁侧的季止观也颇有兴致,若有所思地捋着白须,飘飘并不染尘埃,耿耿全然无俗态,这般脱之外,唯有那双睿智的眼睛里,隐约地颤动着些许期盼与激动。
只有季止观自己知道,他对这天下有多大的期许——择一心怀黎民百姓、襟怀江山社稷之人,匡扶正统,辅佐明主,根植盛世太平,实现国泰民安。齐牧归,便是他季止观选中之人。
“古来治水,均以疏浚、封堵为上选。不过眼下已至谷雨,而后清明,皆为雨季,而我大京幅员辽阔、水网密布,极大多数水系皆分布于南方,是以每逢夏季,南地暴雨持续时间之长,强度之大,范围之广,控洪之难,皆为其他地带、季节所无法比拟的。正值雨季,洪水不绝,疏浚不畅,如今之际,唯有封堵。”齐城道。
季止观笑而不语,只觉齐城所言不无道理,但看齐牧归却只面不改色,一时倒也摸不准他现下是何想法。
轿辇之中,但闻夜雨夹风声。
“接着说,”良久,齐牧归抬手示意,不怒自威的目光停将在齐城身上。极短三字,印烙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与深沉。
齐城得见如此,继而说道:“先正面修建防洪堤,挖凿“备堤河”,以此来对洪水起消纳防范作用。其次,依傍水域广建“水则碑”,监测水利情况,以绝特大涝害。双管齐下,两计并施,半月盈余即可收效。”
齐牧归老谋深算的眼神犹如刀剑,出鞘迅猛而精准,他鹰爪般锐利的目光像一张密网,锱铢必纠,纹丝不透:“此法好则矣,只是,半月如何得以建成沿河洪堤?”
“以法度行,以行奖惩。颁施令,全民修堤,不修堤防及修而失时者,主司杖七十;其津济之处,应造桥、航及应置船、筏,而不造置及擅移桥济者杖七十,停废行人者杖一百。”
“…………”
季止观既闻齐城如是道,心下骇然。颁典施令,以法度行,以惩戒逆,本是可行的,只是不论实际,一刀切行,又惩之过甚,无异于暴政。
大京社稷若落此人手中,只恐暴苛政,逆天逆民,害人害己,如此,百姓何以安居乐业?他季止观所图盛世,不过黄粱梦矣。这般思量着,季止观将忧忡的目光投向齐牧归。
“好,”齐牧归缓缓吐露一字,良久,才道:“你到钦州后,全权打理此事。”
“…………”季止观默而不语。他亲闻齐牧归赞许齐城谋划之事,不由得心下又是一颤,似有什么动摇了。
“父亲……”齐城欲言又止。据他察观,无论是衣着行囊,抑或是言行举止,一路以来,父亲都不像是当真要南下的势头。方才那句“你到钦州后,全权打理此事”,言下之意愈地明晰了。于是,他屏息凝神地探道:“父亲您此行不去钦州?”
齐牧归不语,苍劲的面庞却愈高深莫测,如同一座险峻的高山,平地而起,无比巍峨。
“父亲圣断明裁,凡有所定,必有因缘,儿子万不该过问。今斗胆问询,全因儿子心中惶然,钦州此行,如入险境,能否保全、独善其身犹未可知,治水建堤,产粮修仓,更是难上加难……儿子不知……一己之力,能否成事?”
齐城断续地说道。
“…………”
齐牧归仍不语,却以指为笔,描书作字——两横无纵,撇捺之间,一个“天”字,于齐城掌心落成。稍作停息,齐牧归复抬手疏空,顺着“天”字那撇,冲破短横,自上而下,重笔勾勒,寥寥一笔,化成“夫”字。
“‘天’以‘人’为基,人无脊背,无以顶天立地;‘夫’字脚下是为‘天’,人定胜天,才是大丈夫所为。为人乎?大丈夫乎?”
齐牧归淡淡地说罢,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齐城。三子之中,最像自己的到底还是他。
齐城脸上神情严峻,这一刻,他确信了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似乎也看到了将来子承父业的景象。想到这里,他心中隐约跳跃着些许欣喜,但面容上的沉寂却依旧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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