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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如许,卿凤舞适才回到王府。
一心院中,疏疏的木,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有几分静谧,只是大片的墨色,郁丛丛的,阴森森的,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不免生畏。趟过长院,好在屋子里亮着一盏灯火,隐约的光影像是特意为她而留,这使得卿凤舞心中浮起些许暖意。
“吱呀——”
门出苍老的声音,随后探出齐长风清秀的面容来,见着卿凤舞,他孩子似地蹦出来,嘴里嘟囔着:“凤儿你回来了!”
“今日在‘花间提壶’,你怎地也不与我说声便走了?”卿凤舞一面拾阶而上,一面信口问道。
“啊……”齐长风俊秀的面庞上掠过些许迟疑,似是颇为费力地回想着白日缘由,清凉的月光在他眸中流淌,愈显清澈:“今日……我见着一个怪人……”
卿凤舞进了屋,风轻云淡地轻声应着。齐长风在身后掩了门,紧跟着迎上来,绕到卿凤舞面前,津津道:“那人通身除了两只眼睛,什么都遮得严实,走路总弓着腰背,活似……地里长出来的枯枝儿,更怪的是他居然被铁链锁住,由人牵着。对了,领他之人是名女子,体貌幼态,扮相乖张,甚为怪异……”
“你追出去原就为看他们?”卿凤舞心中哗笑,倚案落座,只手托颔,抬眸如丝:“那你还探出些什么了?”
“………………”
齐长风一时凝塞,陡峰似的眉梢微锁,川字额心坠着思虑。良久,未语。
“好了,时辰已晚,早些歇着罢。”
卿凤舞淡淡地笑了笑,一手扶云袖,一手拾起雕花金柄剪子,“叭”,垂泪似的白蜡打落在案面,摇曳的烛火悄然熄灭。
黑暗之中,流淌着他们如幽兰般的呼吸,半晌,只闻齐长风落寞地说了声:“那凤儿你先歇息。”
语音毕落,屋子里愈地静,唯有丝缕月华钻过瓦檐,轻盈地跳跃于齐长风挺拔的鼻梁上。他思绪随着这点斑驳的月色翩然起舞,飘渺回荡,久不能眠……
他又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两人。一个约摸七八年岁的、头扎两只冲天羊角髻,身着紫衫与金项银圈的小姑娘;一个着黑衣、戴面具,如同从地底下长出来的瘦削男子。
当时,齐长风飞奔下梯,箭镞似地冲至楼外,这才徐徐地放慢脚步,佯作漫不经心地沿堤赏河,缓缓跟随于二人之后。那人便是长生阁南飞燕,和她“豢养”的阿奴,
“阿奴,你可喜欢这大京城?”南飞燕身量娇小,步履轻盈,行走间项圈与铃铛并作,愈地衬得她特立乖张。她手中牵的细铁链出“叮咚”“哐啷”的私语,仿佛也在回应着主人身上的铃铛与项圈声响。
“阿奴喜欢。”阿奴应声回答,竟无半点迟疑,形同一个了与生机的物件。那条铁锁链的一端,系着他骨瘦如枯柴的手腕。只是那两截皮包骨的腕处却没有丝毫的勒痕,不知是他被捆束的时间并不算长,抑或是他在这根铁索前从未挣扎过的缘故。
南飞燕忽而立定,精怪的眼光乍变,妩媚中带着尖锐,狠辣中透着魅惑,她缓缓地别过头,紧紧地盯着阿奴,问道:“喜欢?难道你都忘了,当初这座城是如何抛弃你的?”
“…………”阿奴萎缩地收回目光,愈低地看向南飞燕的鞋面儿。那双紫蜀面上点坠的明珠,在他看来都是璀璨耀眼的。
“建京二十八年,洛河水畔,两方交战,那些人弃你不顾,落荒而逃,是父亲将你带回玄衣坊,你……”南飞燕暗自用力地拉了把铁索,阿奴便阵风似地飘至跟前。她字句分明地在他唇边说:“不恨那些人?不恨这座城吗?”
“…………恨……”阿奴嘴角抽动,空洞的眼神闪烁着,本能地逃避他不堪回的过往。
他大抵是什么都记得的,只是那年刀光剑影、马嘶铁蹄下的恐惧,迫使他不敢再去回想。如此这般,久而久之,他似乎也快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与身世,不,他早已是不记得从前的自己了。如今苟延残喘于世的,是玄衣坊养的一条狗,名唤阿奴。
“那……你还喜欢这大京城吗?”
南飞燕似笑非笑地问道,柔软的唇几乎要贴到他耳根了。
“阿奴不喜欢。”
阿奴杵在原地,如同一根槁木。他的思想是剥离的斑驳树皮,这些年早已脱落得所剩无几,徒留比年龄老得许多的躯壳。
这句话听得南飞燕甚为满意。她响铃似地巧笑着,纤细香软的玉肢环上他脖颈,柔若无骨地倚在那个本就单薄的身上。在她面前,阿奴缺的从来都不止躯体上的气概。
这么些年,阿奴人如其名,就是连骨子里都烙刻着奴性。南飞燕时常自喜,认为这是凭她本事调教、驯服的产物;兴许唯有阿奴自知,那年在临江崖底,黎明的第一缕光洒到峡谷中,南飞燕初次站在面前……早在那时,他就臣服于她了。
“好阿奴,我的好阿奴,”南飞燕娇嗔地调笑:“这便对了。你要记住,这天底下唯有我不会抛弃你。以我所喜,为你喜好;以我所恶,为你恶憎,这便就对了。”
“…………”阿奴垂着眼,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南飞燕。他腕上的铁索出沉闷的呜咽,似是在为这世间作茧自缚、甘之如饴的人而悲戚。
齐长风紧跟在几步开外,此中对话自然听得真切。只是他为避嫌,视线低锁河面,始终未曾侧目,如此,倒也未令南飞燕察觉。
就这样,齐长风一路跟着二人,直至走到城南脚下的庄子里。那是南叙和苏东篱现下住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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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还不睡?”
卿凤舞吹雪般的声线乘风而至,附着盈水般清澈月光落在齐长风的思绪里,惊起圈圈圆圆的涟漪。
“凤儿……凤儿如何知……知道?”
借着黑纱似的夜色,齐长风伸出自己的手,摊开五指,在眼前晃了晃。他颇为困惑地别过头看她,眼下是连自己手指也看不见,卿凤舞是怎知他还未成眠。
“…………”
卿凤舞被他问得好笑,却偏不答话。
“凤儿?”
齐长风轻声地追问。
“………………”
“凤儿不说话,我……我便过去同凤儿睡,也好仔细地问个明白。”
齐长风眼见卿凤舞不理会,孩子气地无赖道。方才说罢,便作起身状,抱起枕衾欲要下榻来。
“好好好,你且睡下,我说——”卿凤舞紧抿着唇角的笑意:“食不言寝不语,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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