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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你看那男人就是一直住在裡頭看家的。只不過沉默寡言,都不怎麼和街坊說話。」小二碎嘴。
「原來這樣,」宋昏輕輕道,不敢大動作,生怕小二的剃刀刮破了他的鼻子,「不過,我來北坊快三年了,也沒聽說什麼大官在這裡有宅子,讓我猜猜,此人姓什麼,是六部,還是內閣,難不成姓李?」
小二見他嘴上沒個把門,索性打斷:「姓衛啊,內閣的衛學士。他的外甥姓裴,在我們坊的僧錄司裡頭做官呢。」小二說罷,怕宋昏又大剌剌議論朝官,趕忙轉移話頭,將熱手巾敷著宋昏的臉,聊起坊里的聞來,說蒙人春貢在即,上頭很熱心,可坊里的百姓,卻好像不似往年那樣熱鬧籌備。
「今年確實比往年冷清。」宋昏在手巾下悶哼。
「可不是。歲貢原先三年一次,後來改成一年一次。那塔一塌,遊客又少了許多。尤其是胡商蒙商,本來交的賦稅就比我們本地多了快一倍。他們現在怨氣可大啦。」小二說到一半,倏忽後悔自己失言,連忙對宋昏改口,「哎呦,瞧我這嘴,光盯著別人。那外商交稅多,但他們賣的東西也別致,價貴。那我們該交的也一分不落不是?這年頭,誰家生意都不容易呦。」L~R
聊著聊著,就洗好了頭,修完了面。宋昏取下手巾,照照鏡子。小二語飛快說上一堆奉承話,興高采烈將宋昏送出了店門。宋昏看了眼天色,才發覺竟然在整發肆里消磨了一兩個時辰。他回頭望了一眼街口的舊宅,裡頭已經亮起了燈。
他沒有再往宅子那兒走,而是調轉方向,去了另一條路。
只消看步法,也能猜出那跛腳家僕的武功非同小可。當然不能硬闖。宋昏邊走邊琢磨,神色沉沉。他總覺得自己忘了樣什麼東西。那個當下,兩人從他身旁路過。
身量都不高,穿著樸素但一望而知料子昂貴的衣袍。步伐很微妙,像是微微弓著腰,扭住腿走路。
也許尋常百姓分辨不出。但宋昏一眼就能明白——
那是宮裡的內監。
內監為什麼來北坊?他蹙眉。只見那些人長衫上的銀色繡邊飄蕩而過。霎時間宋昏腦中白光一閃。他忘記什麼,他知道了——
那枚銀元寶。小二沒給他找錢。
怪不得那麼急匆匆地要送他走。
銀子其實是宋昏借來的。縱然借他錢的人脾氣好,不還總不是理。他如是想著,便又掉轉方向,往整發肆走去。彼時天光將暗,宋昏卻在快要走到那兩條街的同時,看見了他一直蹲守的宅子口,那跛腳家僕,竟然又從裡頭出來了。
與此同時,半炷香前,整發肆迎來了黃昏前的最後一位客人。
——正是八鮮行的魚販張大。
日落收攤,是八鮮行的規矩。張大今日收攤卻比日落還早一些。他一發現那個奇怪的跛腳男人又來買魚,索性就早早收了攤子,一路偷偷跟過來,卻見那人守著街口一間空宅,開了門進去又沒再出來。張大在宅子門口猶豫不決,不敢貿然叩門。
他去附近酒肆吃了一整盤豬頭肉,坐著發呆,望空中有幾隻黑鳥來回飛過,臨近天黑,才下定決心,將那件怪事從此咽進肚子裡。
誰知剛出酒肆,張大就迎面衝撞上兩個走路怪裡怪氣的瘦男人。那些人穿著繡了銀邊的長衫,眼神陰得很,匆匆一瞥,瞅得他心裡不舒服。他忿忿看著自己這一身用來殺魚擋血的罩袍,和沾了腥氣鱗片的發須,心裡一橫,索性走進整發肆,豪氣地叫小二來個洗修全套。
小二不曉得今日是否迎了財神有福,直咧嘴笑,叫張大坐進木頭椅子裡,等著爐子上冷水燒熱。二人看著黃昏的街,隨意撿些瑣事來談。遠處一抹太陽火紅。漫天的紅霞覆了利運塔的廢墟。能隱約看見巨大佛頭腦上隆起的肉髻,石頭雕刻,佇立在視線的盡頭。望去有種悽美的壯觀。
張大倏忽嘆了口氣:「不曉得這塔什麼時候能修好。要是明年還是這般蕭瑟,我打算收攤回老家了。生意難做。」
小二端來盆肥皂水,銅盆在空中停了一瞬。「是呢。」他附和。要不是生意差,自己也不會為一兩個客人如此高興。整發肆里突然安靜下來,唯有街上漸漸稀疏的人聲傳來。太陽斜斜地隱沒下去,逐漸昏暗。張大不出聲,滿腦子想著方才偶遇楚工匠聽來的話。「我在佛塔第八層找到了個怪詞卷,打算今晚請裴大人來瞧瞧......」楚工滄桑的聲音止不住地在張大腦子裡迴響。算來張大和楚工認識也有十來年,卻從來沒見過他那副慌張模樣。
楚工從姑蘇帶過來的愛徒小莊被人殺了,這事傳到街坊鄰居耳朵里,張大也隱約知道。多事之冬,他想。小二的剃刀沾了熱肥皂水,密密扎扎在他臉上移動。他閉了眼,竟從日復一日賣魚的攤販生活里罕見地生出種哀傷的心境。就在眼睛將閉未閉之時,他看見對面的宅子裡,那冷清的石獅子前,門竟然又開了。
張大陡然睜圓了眼:「哎,那個跛腳的男人又出來了。」
小二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卻什麼也沒看到。張大也愣怔。奇怪,不過一眨眼間,男人就消失在街道中了。他重又閉上眼,卻忽覺一股驚懼漫上心頭。一個跛腳的人怎麼能跑得這樣快?張大愕然,同時回憶起,男人手上,似乎有樣短短的事物冷光一閃。
殺了十多年魚,張大一下子就能明白,那是刀的側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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