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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眉间自又漫上一层愁云,怏怏端着砚台去了井边。
以前在府上虽无需她来做这种事,可她偏偏喜欢,每每弄了一手指甲缝中烟渍,总要等上几日才能褪干净,少不得烟雨替她操心。
念及烟雨,想到当日十全街上情形,琬宁只觉肺腑俱裂,一颗颗滚烫热泪滴落手底乌泱泱一片墨迹之中。
她还能有什么盼头呢,太多次半梦半醒之间,她都能看见诸些坟墓从覆雪的衰草间挨个拱起,整齐地林立在鸡笼山上的排排荒丘里。那些白骨到底收葬于何方,她不能去想,唯有烟雨,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活着。
神思这般涣散,身子便不觉往井中探去,裙子渐渐湿了半边,淋淋漓漓到处都是。
身后不远处长廊底下,正迎面走来刚下朝的成去非虞归尘两人。因季节到了,园子里郁郁葱葱,日光叠着花影,投到廊间人身子上,斑驳游移,夹着两侧鸟鸣啾啾,和风澹澹,自有几分诗情画意。
“立后事关国体,只是李丛礼诡诈多疑,会来趟建康的浑水么?”虞归尘替成去非撇开小径上伸出的枝条,让他走得更方便些。
今日朝堂议事的主题便是立后,照理说后位该是周文锦的,但大将军忽据理力争,要重议此事,陈词冠冕堂皇:朝廷用兵西北,难免要借助河朔的势力,不如从李卢大姓里选一个来拉拢人心。河朔向来和建康貌合神离,此刻正是朝廷重整与河朔关系的良机。
乍听上去,还真是鞭辟入里。
大将军欲结交李丛礼,倒也不避讳,走的是光明正大路数:同河朔交好,有利于西北军情,谁也说不着闲话。
成去非微微侧过身子:“赵郡李氏和范阳卢氏一直都有河朔第一门户之争,大将军和李丛礼,两人不过各取所需,李氏只需送个女儿过来,何乐不为?”
正是这个道理,虞归尘低首笑:“我听闻李丛礼最为聪慧得意的女儿是李皋兰,可惜已嫁过人。”
“李皋兰嫁雁门郡太守之子,那少年羸弱,成亲没几日便没了,也算不得数。”成去非漠然而视,“此事关键处,在于太后也中意李皋兰。”
“太后?”虞归尘有些诧异,他不是奇怪太后为何中意李皋兰,而是想知道为何成伯渊能知道太后心意。
成去非不打算此时解释,大将军殿上那番话未必就不是真心。一个人是最难忘少年壮志的,大将军也不例外,在太极殿上耍弄权术不过是为了给西北铺路,看他那神情,便知压着一股壮志难酬的隐痛。
至于太后,也不过就是在眼下这纷乱的关系角力中再加个筹码,帝王最要懂得的不是其他,正是制衡之术,先帝便吃了这个亏,他是仁厚之人,喜欢儒生,喜欢清流,文章经学兴隆,觉得那便是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看得人心舒坦。
文治武功,总要占一个才是正经样子。
话头刚要续上,成去非无意间瞧见这边井口旁趴着个女孩子,半个身子往井里直探,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只觉那姑娘似乎要寻短见,不禁大感意外,遂利落敛了前裾,几个跨步踩上栏杆,径直跃了过去。
这一跳直落琬宁身侧,他一手便拦腰捞起她整个人,琬宁只觉腰间一紧,耳侧生风,一阵晕眩,不想成去非松手太早,眼见她踉跄往后仰去,只得伸出手臂重新揽住了,待她立稳了,看清是琬宁,面上难免有些尴尬:
“贺姑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琬宁经方才一场吓,脸色煞白,迎上他探究的目光,两颊迅速染上一抹红晕,两只手上水痕未干,砚台也没洗干净,就被他扯起来,绫子裙本是白底绣着粉色的小花,一番动静,都成烟的了。乌糟糟的,看的刺眼。
“我,我在汲水。”琬宁一颗心还在突突跳着,垂着眼帘,眉睫轻颤,不知方才发生的这一幕是为何。
成去非这才瞧见一旁翻到在地的砚台,再看她衣裳片片水印,墨烟点点,心头涌上一丝悔意,自己并不是莽撞之人,眼下竟头一回闹出笑话。
一时面上多少有些不自在,抬首碰上廊下虞归尘投来的目光,似在考究,成去非只好解释一番:
“方才是我唐突,不知道是贺姑娘,只以为是有人想要投井。”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琬宁本心绪纷乱,忽听他这么一说,抿了抿唇,嘴角逸出一丝浅笑,耳根都红透了。
“至于姑娘的衣裳,”成去非稍稍打量几眼,才发觉她身量纤长不少,已有些亭亭的意思。
“我让杳娘再做新的来。”他说的寻常,琬宁猜他做事便是这样,无心之过也得补偿,不单单对她,却莫名有几分喜悦,咬了咬唇,觉着自己该婉拒,又无从开口,满心羞赧抬首望着成去非,冲他浅浅一笑,意在谢过。
成去非第一回瞧见她笑,眉眼含情,却又纯真可怜,便略略颔首,别过脸去,朝虞归尘走去。
“方才那位贺姑娘,就是随殿下一起来的伴读,上回我见她注《论语》,竟有板有眼,她倒像一些寒门子弟,肯上进,又有悟性。”成去非走到虞归尘面前,低首理了理衣裳,才看见袖口处有淡淡的痕印,约莫是那贺姑娘慌乱中攥了一把。
这评价不低,虞归尘从未听过他臧否女子,不由侧眸又看了一眼远去的琬宁,方才看了半日,只觉那女孩子娇怯文弱,倒也没别的想法,听成去非这么说,笑道:
“女子解经,可是罕事。”
“她写字的功夫也颇佳,不输男子。听闻出身很不起眼,那就更难能可贵了。”成去非忆及那一张张白纸烟字,暗叹真是个好苗子。
可惜才藻非女子事,就像高位非寒门能居,他心底略略有些遗憾,这贺姑娘倘是男儿身,性子沉静不多嘴,他稍加□□,便是个好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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