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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府一众客人早到,不过先散于各处观景闲谈。大司徒身侧则是顾勉周云行顾曙三人,几人闲话片刻园子风物,周云行才问起一事:
“我听说阿灰查的四姓田产,此事进行的如何了?”
顾曙笑答:“庄园田产方面,世叔世伯们不必担忧,”说着殷殷望向虞仲素,“不过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罢了,难不成还真查到自家人身上?至于每家的荫户,尚书令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发了话,我想,也不能当没听见,适当放一点,让他们恢复自由身,拨些荒地任其拾掇,借此增加些钱粮税收填国库,西北那边也有保障,对建康总没坏处的。”
一番话两头都顾上了,眼前周家人,虞家人,还有自己的父亲,就差大公子了。行事不偏不倚,拿捏得恰恰好,两头都不得罪,这是顾曙的本事,周云行不禁夸赞道:
“阿灰有分寸,这就放心了!过会当浮一大白!”
倒是顾勉听言眉头不展,瞥了一眼阿灰,却也没说什么,目光微微一错,见虞归尘不知何时回来的,身上朝服已换,正往这边来,这边阿灰早换了话风,同大司徒说起了眼底这片开得正好的菊。
似乎今日朝堂之事,对诸人亦无多大影响,虞归尘怔忪片刻,恰巧周云行偏头瞧见了他,笑道:“静斋回来了?快过来,这花还等着你取名。”
语音刚了,那边小厮来报:“成家大公子来了。”
这几人彼此相视,虞仲素打了个手势,小厮会意,引领众人入席,因坐间出不了四姓这些人,座次并不严格依照身份来,客人们在西阶大致坐了,不过首座的位子却是给成去非留着的,虞仲素在东阶的主坐上陪着,众人见此情状,心底了然,成伯渊就是成伯渊,兀自感慨着,见成去非举步而来,虞仲素便笑道:
“伯渊迟了些时候,当浮以大白。”
这是罚酒的意思,众人皆知成去非酒量虽佳,却向来甚少斟饮,在这上头约束得紧,不过既是大司徒发话,且不论朝堂官位高低,只就四姓私人关系,他是晚辈,总不宜拂面的。
虞仲素已从几上取了杯子,俯身舀了特意从玉泉取来的清水上来,众人见他洗杯,既是罚酒非敬酒,大可不必如此,一时说不上来的滋味,饶是常出入虞府的几位宾客尚无此般待遇,当着众人的面,可谓给足了成去非隆重的礼遇,盖因他并不常参与宴会的缘由,物以稀为贵这句话诚不我欺。
等虞仲素斟满了酒双手捧递过去,成去非亦伸出双手来接,仰面一饮而尽,连饮三盏,方把空杯复置几上,这般情景可谓罕见,不过应还不是最能让人开眼之时,坐间虞归尘亦在,那么时间可追溯至七八年前:成去非十六岁那年在叔父征西将军麾下做长史,虞归尘亦在同年短暂出仕,也去了西北。两人少不了碰面,万里黄沙,尸骨遍野,月色则昏暗不清,流霜夹缠在凄烈如长鞭的狂风里,刮得帐幔哗哗作响,杀伐不止,有骁勇的敌将和接连悲鸣着倒下的战士。飒飒风鸣与寥落的画角鼓声一并传来,到处都是浓稠的血腥,成去非身受重创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虞归尘同他并肩作战,几乎为之送命,整个乌衣巷都为两个少年人担忧,两人却从未像此刻般尽兴,待令人耳鸣的杀伐声息止,带一身伤,抱着酒坛痛饮不止,据虞归尘回忆,成伯渊在那次战役后,大约是喝光了三五坛酒,两人躺在苍茫大地上,望着头顶苍穹,竟也能谈起老庄来,齐万物,一死生,尽在那一刻可得一样。
江左名士,只需两样便可,痛饮酒,熟读《离骚》,如此看来,成伯渊亦可为名士。何时能再睹乌衣巷大公子那等模样?大约只能在那欲挽天河,一洗胡虏血的壮志中而已。
“都说你是霜气横秋,是亭亭山上松,眼下,却自有封侯万里之外的气魄,伯渊,你这倒让吾等更生年岁之忧啊!”虞仲素有打趣的意思,满座大笑间菜品已上齐。
今晚酒席清淡,席间周云行笑道:“本只想讨一碗粳米稀粥的,不料竟是一桌非时非地菜肴,如此看来,稀粥是喝不成了。”
紫芽姜、马头兰、凤尾、黄芽白、金花菜这些确实清淡,却又因时令的缘故而备显名贵的随饭炒菜,在众人看来,的确宜人,又有“梨花春”“桃花酒”“千里醉”“鹤殇酒”等酒类不一而足佐之,席间氛围洽洽,一阵风过,吹得四面帷幕翩飞,竟携裹进来一片不知从哪一株枝头刮落的枯叶,正巧落在虞归尘脚边。
并无人留意此幕,虞归尘小心捡起,置于掌间细看,春萌生而秋意杀,秋风摧剪,叶坠门庭,有生乃有死,与其怨死,不如怨生,秋风无情乎?不过是春风多事罢了,一缕愁绪自他眼中一闪而逝,再抬首间迎上成去非投过来的目光,遂无声一笑,握紧手掌,任由这枚枯叶碎在其间。
漫天星河灿烂,众人尽兴,今日不谈玄,不议老庄,只追忆旧情,期间兴致浓时亦偶得佳句,有人提议笑道:“静斋可作一篇文章出来。”又自说笑一番,方起身陆续离席,虞归尘代父送客,全因众人皆知成伯渊被单独留下,自是大司徒有话要议。
却不想成去非率先开口:“如今粮食欠缺至此,今明两年应禁酿酒,大司徒以为呢?”
虞仲素微微一笑:“你许久不曾来家里做客,今日本不想谈公事,既如此,不妨尽你的兴。”
“晚辈并无其他要说。”成去非错开话题,“多谢世伯今日款待,”说着神色一黯,“可惜家父早已不在,不能与各位长辈共享欢愉之情。”
“生死大事,谁也逃脱不了,天上星移斗转,天下一兴一亡,”虞仲素缓缓起身,踱步来到庭中,仰面望天道,“亦不能逃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自古皆然啊!”
听大司徒忽感慨四生,成去非起身随后,知道他这是切题要说开了,便静心相候,果真,有顷,大司徒终开口道:
“今日殿上,今上以天子之尊发堂皇正论,事涉宰辅,实关世家,犹如田家翁斥骂劣子,污辱群臣,伯渊可曾料到?”
成去非想起东堂情形,天子敞开来骂,确是出乎意料,一时并不接话,只听虞仲素继续道:“有理不在声高,难道庙堂之上,就真只是群昏聩无耻犹如剪径小贼的人物了?四姓子弟众多,哪一个头昏脑涨犯了错,便要牵累本家。今上到底是年轻,还不能领略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理,治国烦,则天下乱,先帝在世时,有那么几年,尽听些儒生发陈词滥调,岂不知那些人最是啰嗦,劳而无功,违世欺德而已,无厌使食,无厌其生,黎民如何生如何死,顺其自然,管太多,反倒坏事,正是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他们哪里懂这个。”
就是此般言论了,大司徒自游刃有余,远甚东堂天子堂皇正论,成去非并不反驳,知道他后头还有话,只道:“大人通达。”
“今上心急了些,土断也好,考课法也好,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草率行事,定埋隐患,伯渊,你身在台阁,该懂这个道理。还是老子的那句话,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烟,为天下式。”虞仲素的声音高远空灵,一如素日清谈风范,倘单论学问,他如此风采,如此风度,自当让人折服,然而,就在这样的时刻,官仓贪墨一案弄得朝堂尽知的时刻,纡佩金紫的大司徒仍能心安理得引先人智慧欲把此事化为一缕无足轻重的青烟,却不知真正如烟的是黎民,无以安民心,百姓自会说变就变。
沉默半晌,这顿敲打,是冲着自己来的,成去非看得清楚,终道:“天下非一人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同天下人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道之所在,天下归之。大司徒当知道如今朝堂之上全为门户私计,道何在?晚辈反倒觉得,治国不烦,则天下乱。”
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说的如此露骨直白,他这是一竿子打翻所有人,大司徒伫立此间,宽衣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回眸望向成去非,许久才叹道:
“你到底也是年轻,以为折腾得起,伯渊,”大司徒顿了顿,“这场风雨,你挡不住的。”
大司徒眼如墨,神似云,这句话轻得几乎没有任何重量,却瞬间犹如磐石般压向成去非,他面上几无表情,不着一语,衣袂亦随风而动,眼前长者谆谆传授着宦海经验,而眼前的年轻人却只能藐藐听之。
“有些事,到你这里,你知道就好,出了你这里,对的也是错,错的则错上加错,你父亲倘还活着,不会任由你这样行事的。”大司徒忽搬出太傅,成去非眼眶猛然发疼,心底直颤,面上却仍是冷清如常。
话说到这个田地,似无再继续的必要,成去非无声见礼折身而去,没几步,只听大司徒在身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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