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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夜的酵,满腔的怒火渐渐转化成了一股恶气,这股邪气在马存福的胸腔上下翻腾、横冲直撞,令他坐立不安。早晨起来熬了一锅包谷糁,竟然没有半点食欲。伺候老伴李月娥吃完后,看着她躺回炕上休息,自己便悄悄出了屋门。他觉得无论如何要去讨个说法,否则自己可能会像吹过头的气球一样炸开。反手锁上了院门,转身去往马新强家。走出了一截,听见二凤在院里叫唤,看来它今天的反应有点慢。
冲到村主任门口时,现大铁门仍旧紧闭。博弈却找不到对手,马存福只好把铁门当成村主任,喘着粗气用力砸门,巨大的声响不但惊扰了藏獒,连周围的邻居们也围拢了过来。人们小声嘀咕,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马富贵从人群里挤到跟前,歪着头疑惑地问“老伙计,出啥事了,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这一问不要紧,仿佛点燃了马存福心中的怒火捻子,反正也已经撕破了脸皮,对着铁门,马存福破口大骂起来“狗日的马新强,你个没良心的贼!我马老汉哪一点对不住你,一份宅基地你都看在眼里。群众选你做村长,指望着跟你过好日子,没想到啊,你把大家往沟里推。人在做,天在看,你以为你背后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没人知道,你娃的算盘打错了,总有一天有人会找你算总帐……”
马存福的咒骂如连珠炮般,一声高过一声,但除了藏獒用叫声表示不满外,大铁门里面不见半点回音。村民们却渐渐从中听出了端倪,宅基地向来是庄户人家的立命之本,马存福的不幸立即引起了村民的同情及共鸣。而积压已久的由拆迁带来的种种不满,犹如一堆干柴,随着马存福的这团怒火的蔓延而被引燃。大家纷纷你一句我一句帮腔,责骂声响成了一片。更有甚者,早就对村主任不满,平时却敢怒不敢言,这时也勇敢地站出来拿拳头击门,用实际行动表示了对马存福的声援。
动静越闹越大,村民也越围越多,站在最外围的马明亮不动声色地叼着烟,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狞笑。
人上了年纪,喜怒都不能由着性子。经过一场兴师动众的折腾,马存福身体承受不住病倒了。浑浑噩噩地不知到底睡了多长时间。迷迷糊糊中,耳边传来二凤不同寻常的哼唧声。强打着精神睁开眼,借着透进窗里的一点月光,依稀看见二凤在屋角用前爪不住地挠地。按照以往的经验,马存福知道二凤又即将迎来它的下一代。伸出手在墙边搜索了半天,终于找着了灯绳,拉开了电灯。昏暗的灯光里,二凤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向主人,似乎在向他寻求帮助。忍着不断袭来的头痛,马存福费力地起身,扶着炕沿,在柜子里翻出两件破衣裳,扔给了二凤。
接下来的程序,对于二凤,可谓是轻车熟路。作为一只经产狗,二凤早已掌握了生产的规律。它侧卧着身子,伸着舌头大口喘气,后腰配合着不断力。然而这次似乎有点不大顺当,一个时辰过去了,只见身子一拱一拱地用劲,却一直不见小狗露出头。虽然二凤并不是第一次生育,但前几次马存福都不在场,二凤临产的时间都在傍晚,当马存福忙完地里的活回来时,二凤的肚子下面已卧着小狗娃了。这一次碰巧全程在跟前,也让马存福知道了二凤的不易。马存福突然想起,自己光顾着和人斗气,这些天也没顾上好好给二凤喂食。生产是个力气活,伙食跟不上,哪里来的力气。看着痛苦不堪的二凤,马存福心存愧疚。顾不上自己头痛欲裂,溜下炕去厨房给二凤烧了热水。
李月娥在睡梦中听到动静,也强撑着爬了起来,从橱柜里拿出儿子孝敬自己的半袋奶粉,冲了一碗端到二凤的面前。二凤的阵痛正在作,香喷喷的牛奶,此时于它也失去了诱惑力。虽然对食物全然不感兴趣,但二凤好象感受到了好意。似乎害怕主人替自己担心,更加拼命地用力。随着一声嘶叫,终于,第一只小狗娃滑了出来。接着,又有一只也落了地。等窗外逐渐放亮时,二凤已将小狗及自己舔得利利索索。两只刚刚还软塌塌的小东西,在二凤舌头的舔弄下,变得活泛起来,争先恐后地钻到它妈的肚子下面抢奶吃。二凤虚弱且幸福地躺倒在地,任由小狗们在它身上吸吮。
看到二凤母子平安,马存福悬着心慢慢放下,但烦恼由此也接踵而来,老窝都快保不住了,这些狗娃又该如何安置呢。马存福叹着气,靠着炕头掏出烟锅,才现嘴里苦得像是吃了黄莲。他明白,这一次可能病得不轻,自己恐怕扛不过去。实在不行,还得让儿子回来一趟。一是自己病倒了,家里确实得有个人照应,另外拆迁已迫在眉睫,儿子回来了也好有个商量。
第二天晌午,大儿子接到马富贵的电话,急火火地赶了回来。一拍门,二凤先在屋里搭上了声,接着从门缝里看见马存福趔趄着来开门,心先放下了一小半,马富贵在电话里没说病情,一路上,儿子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乱想。进了门,抹着头的冷汗,关切地问“爸,你咋样?哪里不舒服?”
马存福怕儿子担心,强撑着说“不要紧,就是一般的感冒。”儿子搀扶着他边往屋里走,边不经意地说“刚进村时,我看见新强家门口停着检察院的车,不知道出了啥事?”
马存福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停下来,侧头问“检察院去他家干啥?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是有事找他。”儿子漠然地笑笑“很多人围着看热闹呢,你生病了,我也没功夫细问,只听说好象有人把新强告了。”
马存福禁不住冷笑了两声“好啊,真是老天有眼,他马新强也有今天,活该!”儿子见他情绪不对,开玩笑说“爸,不会是你告的吧?”
马存福脖子一梗,瞪着眼说“我倒想去告那狗日的呢,可惜没那个闲功夫!”儿子不明就里,怕他再激动,没敢再说话。
儿子的归来,让马存福的腰板硬了些,身上的病痛好象也去了一大半。李月娥的身体也奇迹般好转了些,非坚持着爬起来给爷俩儿擀了面条。吃完饭,叮嘱儿子带他爸去医院看病,马存福死活不同意。知道拗不过他,儿子也不再坚持。安排两位老的在炕上躺好,快步跑到村里的小诊所去买药。
不一会儿,神色不安地跑了回来,盯着马存福问道“爸,新强真的让检察院叫走了。我刚听村里人说,你昨天去新强家闹事,到底是咋回事呀?”
马存福忽地从炕上爬起来,脸上变了色“真的让抓走了?咋会这么快呢?”
儿子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懊恼地说“怪不得村里人都议论,说是你告的状呢,原来真的是你呀!乡里乡亲的,有啥过不去的,何必得罪人呢……”
儿子的话没落地,只见马存福的巴掌举了起来,本是照着儿子过来的,中途却变了方向,重重地砸在炕沿上,他颤着手,指着儿子骂道“你爸是啥样的人你能不知道?我是那种背后给人使绊子的人吗?虽然新强他昧着良心做事,但老天眼睁着眼呢,犯得着我去收拾他吗?你连我的话都不信,我看你是想气死我呀!”
李月娥见马存福气得浑身哆嗦,赶紧过来扶住,一边拂着他的胸口,一边不住地安抚“他爸,儿子说错话了,你不要生气,他也是听村里人……”话说了半截,知道又差点失言,改口训斥儿子,“建民,你爸是啥性情的人,你能不了解?!他为人处事从来都是光明磊落的。好了,好了,快躺下歇歇,本来身体就有病呢。”
马存福听了这话,才长出一口气,在炕上躺平后,觉得瞒着也没有必要,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些天的事情向儿子述说了一番。
原以为儿子听后也会火冒三丈,没想到,他却淡然地一笑“爸,不就是个宅基地的事么,值得你生这么大的气?现在都到了啥年代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还非得在农村窝一辈子?我这么多年在外做生意,早都看透了,只要口袋有钱,哪里都能安家。”
儿子的话一半是安慰马存福,一半也是心里话。但不管咋说,马存福听罢儿子的一席话,心里多少舒坦了些。他搞不清是自己的观念太老旧,还是儿子的想法很新派,他上下打量着儿子,觉得他确实变了。
有了儿子的照应,马存福的病去得也快,除了还有点头痛,基本上没啥不舒服。唯一让人难过的是,二凤在月子里竟然失职,睡觉时不小心把一只狗娃压死了,这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趁着二凤出去游荡,马存福嘱咐儿子把小狗提到外面埋掉,一边在心里直呼晦气。但他没想到,更加晦气地事情还在后头。
儿子前脚刚刚出门,冯巧巧后脚就进了门。这无端的造访,让马存福完全没有料到。而冯巧巧的装扮与气色也不同以往,一件皱皱巴巴的衬衫裹在身上,头上的卷毛乱成一堆,胖脸上的一双眼睛肿得像核桃。进到屋里,没有半句寒暄,直奔主题“伯,你知道我找你是为啥事吧。新强是你看着长大的,尽管以前有些事情做得不好,但你也不能把他往火坑里推呀!”
马存福和李月娥正坐在炕上闲聊,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个程咬金。马存福的脸“噌”一下子红了,他用手指着门,厉声道“你给我出去,你还知道叫声伯,你娘老子怎么教你说话的?”
冯巧巧见马存福动了气,立刻就软了,又哀求道“伯,检察院把新强扣下了,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了,你说我急不急?我全家就指望新强呢,他要是有个啥事,我可咋办呀?你能去告他,就能救他,只要你去检察院说明情况,人家就会把新强放出来呀!”
马存福一听,气得差点七窍生烟。他瞪着眼吼道“你不能冤枉人呀,我啥时候去告了!天地良心,你男人把我的宅基地压着不批,我还没找他算帐呢,你倒好,反过来还找我老汉的麻烦,平白无故地给人扣屎盆子,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滚,你给我出去!”
冯巧巧没有料想到马存福软硬不吃,而他的态度也让她感到了绝望。她拉开泼妇的架式,又哭又嚎“不是你告的,那会是谁?明人不做暗事,你告状还不敢承认,算啥本事?我家和你又没有深仇大恨,你咋能这样害人啊……”
冯巧巧的这一招,让马存福始料未及,而哭天抹泪看来也是冯巧巧的长项,随着她不断扩大音量的嚎叫,门外很快聚集了看热闹的村民。一向耿直憨厚的马存福,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只觉得一股急火攻心,头昏目眩,慌乱中,摇晃着用手去扶院中的老槐树,没等抓住,人已仰面倒在了地上。
闻讯赶回的马建民拨开人群冲到院里时,马存福已不省人事。只见他牙关紧咬,面色苍白。儿子惊慌地把马存福揽到怀里,摇晃着他的身子,急切地叫着“爸,你咋拉?你哪里不好?说话啊!”马存福却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候,马富贵听见了动静,关了小卖部的门也跑了过来,见状连忙制止“不敢摇,先把人放平,赶快把被褥铺到你的车上,把人往医院送!”
马建民闻言,跳起来就往屋里跑。经过冯巧巧时,忍不住满腔的愤怒,抡拳想打,手到半空,犹豫了一下,最终落下时,变成了重重地推搡和咆哮“滚,不要脸的东西,不要在我家鬼哭狼嚎!”事态的展出乎大家的意料,纷纷围拢了过来劝解“好了,好了,再闹要出人命了,不敢再闹了!”
此时的李月娥,早已是六神无主,瘫坐在地上。正巧,远房的侄媳妇彩霞赶了过来,一边上前搀扶,一边示意马建民赶快去救人。马建民慌慌张张地扑进屋子,卷了床被褥出来,临走前,又折返过来安慰母亲“别怕,妈,不会有事的,我送爸去医院,嫂子先在家陪你,等安顿好了我就回来。”说着,顾不上许多,载着马存福呼啸而去。
马存福再次睁开眼,已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在马存福的脑干附近现了血栓。脑卒中病后的六至八小时是黄金治疗时间,只要立刻用药物溶栓,一般不会危及生命。但是脑梗塞的复机率极高,医生一再强调,平时一定要预防,因为二次中招后,就不会像这次幸运了。
不管怎么说,经过医院的及时治疗,总算是度过了危险期。但是毕竟是上了点年纪,半边身子还是受了些牵连。左手软得拿不起个水杯子,左腿像是别人的,连舌头似乎是吃了糨糊,粘在嘴里转不过圈。这一次,马存福真的病了,而且还得了和老伴同样的病证——脑栓塞。
刚强了一辈子的马存福,根本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几天来,不吃不喝。好不容易救过来,自己却不愿意活了。马建民急得团团转。正当一筹莫展时,马富贵提着水果来医院探望,马建民仿佛看到了救星,赶紧把马富贵拉到楼道向他求救。
马富贵听完情况,拍拍马建民的肩头,安抚道“交给叔,我知道他的病根在哪儿,我去劝劝。”说着话,来到了床边,不说别的,先把马存福训斥了一番“哎,我说老伙计,你这是演的哪一出?两个儿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眼看着就要享轻福了,好好的日子咋就不想过了?”
马存福直挺挺躺在床上,面无表情。马富贵见他没有反应,转而又给他打气“伙计,你听我说,你得的这个病,根本不算啥,现在的医疗达得很,比你难治的病都能看好,有啥好怕的呢?”说着,上前再次查看马存福的表情好象有点松动,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再说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两个娃娃考虑呢,他们的妈身体不好,娃已经够可怜了。建民成家了你可以不问,建钢的媳妇还没娶进门,你这当爸的也甩手不管了,那咋行呢?”说完,附下身子,盯着马存福的眼睛,见他虽然两目紧闭,但两个眼角分明已经潮湿。于是,把大儿子建民拉到一旁,悄声叮咛,“赶紧把你兄弟从城里叫回来,你爸在紧要关头,他不回来不行。”马建民知道兄弟最近忙,本来打算等马存福病情稳定了再通知他,见马富贵这么一说,也不敢再耽搁,连忙拨通了兄弟马建钢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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