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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竹睡在床内侧,两人之间隔着横摆四只碗无障碍的距离,每天她起床的时候,总能轻易就避过林森柏,在她完全没知觉的情况下半爬半滚地翻下床去,但今天,下床这件事要想成功办好,颇有难度。林森柏今天蜷得不太规则,右手没有放在小腿上,而是摆在了身后,被蚊帐撑挂在半空。从手上几线殷红的浮肿抓痕看来,夜里定被蚊子咬得很惨。蚊帐开摆掖在凉席下,如果现在撩开它下床,肯定会碰到林森柏的手,而林森柏又是一碰就醒,醒了就再难入睡的人…端竹深知此项任务艰巨,靠墙盘腿坐着,冥思苦想下床良策。过了一会儿,林森柏大概觉得热了,蜷着的身子张开一些,其实也不过是把两条腿蜷得不那么紧而已,又过了一会儿,便完全蹬直,翻身,整个人进入挺尸状态,手依旧垂在蚊帐上。这回,端竹更没法下床了,急得直挠头,因为尿憋。恰在小女生觉得再憋下去自己就会尿床的时候,林森柏突然满头冷汗地猛坐起来,两眼瞪着床尾,一声不吭,只顾喘气。端竹见林森柏醒了,赶紧从枕头旁爬下床去,光脚踩着胶底布鞋,抄起桌上纸卷,一溜小跑冲向门外。好可怕的梦。林森柏揉头。好可怕,幸亏不会发生。端竹跑什么?该不会是也做噩梦了吧?原来还有人做完噩梦不是先压惊,而是先逃跑的,呵呵…林森柏虚脱般躺回枕上,半阖着眼看床顶,一个人傻笑。她从小不文艺,所以基本不做噩梦,就算偶尔做那么一两次,也是些无干阴郁的噩梦,大抵是让匪徒拿刀在背后追着跑,走路的时候掉进坑里出不来,火灾被困在楼里之类的平凡噩梦,例如刚才,她梦到的就是误入侏罗纪公园巧遇霸王龙,醒来后便知道不可能发生,但端竹蹿出去的那一下,差点令她以为有只迅猛龙和自己睡在一起。歇下劲儿来,她抬手看表,差八分六点,早得很。窗外灰蓝灰蓝的色调,令她想起今天或许可以不用擦防晒霜出门。端竹回来了,一副轻松愉快的表情,乖巧地朝她问声早便拿起牙具毛巾出门洗漱去。“端竹,作业写完了吗?”她靠在枕头上昂头朝窗外喊,只听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端竹震颤不停的答应,唔…许完额…带小鬼出去玩吧,否则一天两天在这破屋子里大眼对小眼的,连电视都没得看,还不得把她一个大好青年给闷疯了。“一会儿我们出去吃早饭。”端竹刚跨进门,就听见林森柏在蚊帐里抱着被子囔囔的动静,她不明所以地走到床边,弯腰问:“林小姐,早饭不是昨晚就准备好了吗?”“公司发了好多大叔的餐劵,我不吃,都浪费掉了,刚好带你去帮我一次补回来,请你一定要努力地帮我把它们都吃掉,吃撑了算公司账上。”林森柏别的本事没有,瞎说的能耐可顶了天去,心情好的时候,她不定还能指着太阳说,那是公司发的,我不晒,都浪费掉了,你多晒点,晒爆皮了算公司帐上。端竹早听李妍美说过大叔,k大爷,但自己每次都只能看着那红黄,红蓝,一个在街东,一个在街西好像打擂台一样正对着的两个招牌,完全不知道里面卖的是什么,不过有一次,英语课上讲到汉堡包这个单词,高大帅第二天早读时便将纸条压在一个写着“巨无霸”的盒子下,趁收作业的功夫塞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好吃,比课本上那个好吃,吃完再看纸条。当时端竹想都没想就把盒子和纸条一并传给了同桌倾慕高大帅班长的女生,即使嘴里口水已翻滚成了长江黄河,也没再看它们一眼。外婆说过,施恩招福,受恩落柄,人穷志不穷,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林小姐说的公司,是源通地产?”端竹放下口杯牙具,皱着眉,坐到书桌前,左挑右拣,不知该读哪本好,都已经熟透了,她甚至能背出课后练习题的题目,总不能连编者序都拿起来读吧,“您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进那种坏蛋公司呀?”林森柏知道端竹对自己一手创建的公司一点儿好感都没有,所以听她说这茬,也懒得动脑想说辞了,被单旧得起了绒毛,很舒服,让她多蹭一会儿,“因为那坏蛋公司付我工资啊,再说它也没欺负人嘛。”“谁说的,它那些员工,嗯…除了您,都说谎骗人呢!”端竹找来找去,实在找不到可读的了,只好拿起面上那本旧版的高三英语课本,闭着眼流利地“读”起来。做地产的,说点谎很正常,至少林森柏是那么认为的。连绵不绝叨叨一小时乃是业务员和售楼代表的基本专业技能,就算换了平常人,连续说出的几百句话里,又能有几句是真的呢?若是单纯的商业项目,派谈判专员去处理,那可是要求连说三小时,连一句真话都不准有的。这块地只因有指导价在前,没有什么压价空间,所以出场的都是些次席业务,应该不会说谎说得很离谱吧?咋还次到让个孩子都听出说谎了呢?抱被翻身,林森柏隔着蚊帐面对端竹,饶有兴致地问:“他们都说什么谎了?”吸取一点经验教训,回去也好给员工做培训。端竹闭着眼,翻页,嘴里念的,和次页上写的不差一字,连翻页的时机都没未错一秒,“上次一个叔叔来,对我说,四千一是最高价,再高公司就要破产了,可后来一个阿姨又对我说,四千三是最高价,不可能再高了,你看,”她摇着书页,振振有词,“源通地产现在已经把价钱提到四千七了,不是还没破产吗?”“呃…”林森柏没话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煞是佩服端竹那直愣到能当戒尺用的脑筋。四千五是先期与上面谈妥的,尚未公开的指导价,是死活要达到的,是只能高不能低的,所以业务们才松口松得那么轻易,否则他们还不得跟居民代表一百几十地往上谈?可没想到,就这松口松大了,反倒变成端竹手中源通地产之所以为坏蛋公司的理由…但确实,说谎不对,这是原则问题,在孩子面前不能狡辩这个。“对!那个坏蛋公司!饶它不得!”林森柏振臂而起,撩开蚊帐下地,“端竹快换衣服,我刷牙洗脸咱就出发,咱出去玩算是公务!吃到它破产,看它还怎么收你外婆的屋子!”听见有吃,有玩,能让坏蛋公司倒闭,能保住外婆的屋子,端竹当然高兴,收起课本,从门外的晾衣杆上取下校服,拜托林森柏出去时顺手掩门,便钻进蚊帐里换起衣服来。二十分钟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踏上了以吃倒源通地产为最终目的的征途。由于要装穷,林森柏提议坐公车去市区,没想到端竹更狠,连两块钱都不舍得,直接说要走路去,直到林森柏苦口婆心劝慰她,交通费也包含在她瞎掰出的“公务机要费”里,端竹这才不坚持了,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林森柏,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毕竟是在撬别人家的墙角呢。林森柏一挥手,义正词严道:“那种不法商户,人人得而诛之,咱吃垮它是在为人民除害,为祖国做贡献,为现代化事业添砖加瓦!”心里也真把自己当阶级敌人对待了,差点犯了左的倾向错误,一味强调斗争,忘记还应团结。两人说说笑笑,站在车站等了好久,终于盼得车来。上了车,十几年没坐过公车的林森柏完全不知道这个城市的公交车已经全部改为自行投币收费方式,从裤兜中掏出百元大钞就递给司机,让司机对着她好一顿瞪眼,关键时刻还是端竹顶用,将前天买饭剩下的两块市面流通最大面额的硬币依依不舍地丢进投币箱,这才算解了林大暴发户的围,让林大爆发户既不用露富地将九十八元人民币当小费贡献给公交系统,又不用丢老脸伤自尊地被群情激奋的车上乘客赶下车。“我后天让坏蛋公司赔你四块。”林森柏苦笑着对端竹说。端竹用力点头,看起来真的很心疼自己的两块钱。26——狼——两人到达市中心的大叔垃圾食品店时,正好七点,因为是假日,又是早间,平时门庭若市的大玻璃铺面里还没几个人,空调也刚启动没多长时间。林森柏打开涂着深咖啡色油漆门框的铝合金门,突有一股混杂着奶油咖啡肉类气息的热风朝店外汹涌而来。她开始后悔今天怎么那么骚包地穿了这件八千多的丝质衬衣出门,早知如此,还不如找端竹借身校服,就算裙子短一些,可至少不用头疼洗衣服的事情。丝绸是位列头发,棉布,劣质毛料之后的随身吸味物品没错,拿去干洗店洗的话,加急十小时也能搞定,可她自从搬到端竹家住后,每天流连在整片旧民居中,周边哪儿有什么干洗店,总不能让她为了洗件衣服就专门打的跑个来回吧?麻烦…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师烨裳那种几千块钱东西想丢就丢的地步…果然是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作祟吗?“林小姐,你怎么了?”端竹看她皱眉,还以为她不舒服,踮起脚尖就要去摸她的额头。“没事没事,我就是饿了而已,咱去看看吃什么吧?”林森柏强迫自己放下思想包袱,牵着端竹的手往柜台走,生怕她跑丢了,完全没意识到身边这个孩子早是独自生活了四年的家务学业万用型超人,一点不比她这个在市中心会逛街逛到迷路的家伙差,“麻烦你先给我一杯咖啡。”她对侍应生说,几张红钞已经按到了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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