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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执行阶段,那根本不是个事儿,郝家两处人丁兴旺的宅子,爷爷奶奶的那处在军区大院里,爸爸妈妈的那处在省府宿舍区内,站岗哨兵的枪里没子弹,不代表巡查警卫员的枪里也没有。当然,如果端竹本身不表达反对意愿,她的确想让端竹住她父母家里去,一来是为端竹人身安全和生活质量着想,二来是给成天埋怨家里没孩子冷冷清清的二老做个伴。整个诉讼过程中,郝君裔唯一举要伤脑筋的就是开庭时间——在号称法治社会的今天,她这伤脑筋的事儿倒是挺让人汗颜的。按理开庭时间应该由法庭排期,可平日里刚正不阿高风亮节威风凛凛的老院长大手一挥,说看她什么时候有空,提前个十天半个月通知一声就行,于是变成她来给法院安排开庭时间。“是不是法律百科上写的那种由法院或者监护机关选定的监护人?”端竹不看五花八门的报纸杂志净啃些索然无味的大部头,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倒是知道一堆,林森柏家一排精装本的大英百科架不住她读,已经被轮过两遍了,可大英百科上是没有关于中国现行政策解读条目的,计划生育,文化革命之类的词也只是放之四海皆准地浅浅带过,所以端竹不会知道除非她立刻由私立普高降级转往师范类中专才能迅速实现她当个好老师的梦想。郝君裔听了她的回答,木无表情地点点头,习惯性地又端起水杯,发现里面没水了,便从抽屉里拿出学校发给老师当福利的矿泉水,喝几口,又问她在相关问题上还知道些什么。“我还知道父母是法定监护人,未成年人应由监护人或监护机构负责监护,选定监护人和指定监护人是在法定监护人无法履行监护义务时产生的,呃……还有……。”难怪那么教条主义,敢情这孩子脑袋里除了条条框框就没别的东西了,整个儿一魔方……郝君裔不禁痛苦扶额,摊开手掌去揉太阳穴,朝自己领口吐一口气,她尽量端起老师的架子,喊停端竹机械如合成发音的回答,“嗯,可以,知道那么多就够了,你觉得我来当你的监护人好,还是你那个莫名其妙的父亲当你的监护人好?换句话说,我收养你,你觉得好不好?”端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愣在哪里,本来滔滔不绝嗡动不停的樱桃小嘴现在半张着,就剩了喘气儿的动静。郝君裔看她那张刷一下变成南瓜子的瓜子脸就知道她胆儿颤了,为防她突然昏厥或者产生强烈的反弹情绪,郝君裔连忙缓和语气道:“就换个监护人而已,瞧你小脸白的,没出息,”不过郝君裔知道,这也不怪她,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资料都充分表明,端竹这辈子遇到的重大变故,从来没有一件是好的,估计她已经条件反射地认为所有变故都是会令她有所失去的,比如说遭遇打砸抢死娘死外婆之类,而这回的变故约等于死爹,所以她才会吓得白了脸,“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也很善良,应该有很多人疼爱你才对,你如果不愿意,说个‘不’字就好,我不勉强,反正还没开……”“不……”端竹听着郝君裔的话,小脸更白,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大冬天里憋得满头大汗,两只眼睛盯在郝君裔脸上,半咬着薄薄的下唇,她一双手捏着呢毛校服外套的下摆,磕巴道:“不、不是的,郝老师……”“嗯?”郝君裔挑眉,一看就不是什么优质监护人,仿佛收养端竹这件事对她来说就像收养只小猫小狗那么简单,只不过手续麻烦了点而已,她有些光火地明知故问:“不是什么?”刚听一个不字,她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是一下跌到谷底,可没想端竹个背书像机器一样流利的人说话也会大喘气,那个不,不是表示拒绝,而是表示同意,你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她冷脸看着端竹摇头,又点头,继而像在圣保罗大教堂里说噎死挨妒一样虔诚地望着她的眼睛说完“不是不愿意,不是的,郝老师,我愿意”心情这才好了些。这才对嘛,你要是狗咬吕洞宾,倒叫我情何以堪啊?郝君裔消停地点了点头,随口说一句“那就好”便抬起脑袋去喝水,边喝边朝端竹摆手,示意端竹回去上自习。端竹是个乖孩子,老师叫她做什么,她从来不反对,赶紧站起身对郝君裔鞠躬道再见,她又像来时一样遵守着好学生法则,落步无声地出了教师办公室,好像刚才那些个事情,除了流些汗湿了领口以外,对她半点儿影响也没有似的。“臭丫头,差点被你气死。”郝君裔喃喃自语着看教参,非常满意自己又一次以博大的胸怀解决了世间一宗棘手的家庭惨案。生气?不,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可郝君裔如果反应够快,她就该想到,她进这所学校当老师的目的,是改进自己原先糟糕现在虽然不那么糟糕了但还不能彻底称之为好的性格,不是来找生气的。在近三年间,她没有因任何事情动过肝火,连郝爸爸都夸她快要修成正果了,今天却功亏一篑。125——蜜——抓紧晚自习的最后一个钟头做了一份数学高考真题,端竹觉得很高兴。做最后一道题时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会用到草稿纸,端竹觉得很高兴。铃声敲响前教英语的陈老师通知明天英语要小测试,端竹觉得很高兴。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有同学送给她一颗新鲜的苹果,端竹觉得很高兴,寝室熄灯后她躲在被窝里啃苹果没有被老舍监发现,端竹觉得很高兴。……总之,端竹觉得很高兴,莫名其妙,却整整齐齐的高兴。这种高兴令她睡前喝了很多水,不知是因为笑得口渴,还是因为水有点甜,抑或因为跳级被准,也可能是暖气太热,她没细琢磨,美美地闭上眼,笑着进入了机械传动系与有机分子式的世界,恣意遨游。在那个世界的最深处,郝君裔告诉她一百个齿轮可以造一块手表也可以造一架起重机,一行用于跳转的程序代码里多一个字符就能变成病毒让机器彻底瘫痪。她问郝君裔:“郝老师,我们不是在讲有机分子式吗?”郝君裔答:“没差,它们挺像的,延伸一下就可以。”端竹定睛一看,嗯,还真挺像的,都是符号数字与字母的叠加……老话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最诚实反映,可端竹的梦却现实得根本与潜意识无关,因为它太真实了。郝君裔在现实中就是这么忽悠她的,而她往往也听得极其入神,直到郝君裔停下嘴去喝水时,她才想起郝君裔对她说的,根本与她问的风马牛不相及。再回头去向好老师讨教,好老师必定是先说一个“嗯”字,然后说:“刚才是在做引申,下面我们切入正题。”结果正题每每一分钟就讲完了,端竹很失望,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醒好老师回到正题,很遗憾没有听见更多好老师的“引申”,直到有一回好老师喝完水,端竹闭着嘴,硬是没往回向她讨教,她嗯一声之后说:“没别的问题了吧?那你可以回去了。”端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多问的那句,可以让好老师多讲一分钟,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郝君裔继续忽悠,端竹继续装傻,难得糊涂之后,端竹清醒几秒,正儿八经地问问题,郝君裔清醒一分钟,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梦境醒来,学校的晨起铃还没打响,端竹蹑手蹑脚地揭被下床。肩膀头子一阵凉,她走到窗边,摸摸寝室里的暖气片,它与以往任何一个冬天一样,在一天中最寒冷的时间中,冷透了。升上高一后,罗丫丫必须每天回家住,接受那种所谓的家庭式精英教育,所以装着郝君裔一日三餐的大便当担子都落到了端竹肩上,端竹必须赶在早操前先把自己那份早餐吃了,才好等下早操后直接赶回宿舍,将那个装满蛋糕咖啡煎蛋培根之类的纸袋给郝君裔送房间里去。罗丫丫说郝君裔自从被端竹弄伤了头就变得越来越懒,之前还肯自己下来取外卖早餐的,现在不肯了,而且是说什么也不肯了,罗丫丫对端竹转述郝君裔的原句:饿死事小,失眠事大。毫无疑问,郝君裔是热爱睡觉的。她脑袋瓜子里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并不像爱因斯坦那样源自一天两个小时的睡眠。她只会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睡觉,睡醒再喝咖啡。近半年来,端竹几乎每次在寝室看见她时她都是睡着的,或者是半睡着的。时至今日,端竹已经学会早上不要去招惹郝君裔,直接用钥匙开门,把纸袋放在她的床头,检查她的闹钟是不是已经被拍掉,如果没有,她得等她起床,如果已经被拍掉,她得叫她起床。但前提是刻意地唤她起床,而不是不经意地把她吵醒,否则郝君裔那张半睡半醒的臭脸会一直摆到早咖啡时间结束。“郝老师,起床吧,快七点了。”端竹拍了拍郝君裔那张单人床上空着大半的枕头,用尽量和缓的语气去唤抱着被子蜷在墙边的郝君裔。可“唤”之一字,真不是端竹刻意为的文艺举动,实在是不文艺不行,事实上,她根本是在“哄”郝君裔起床,免得她又像前几次那样匆忙地拽着纸袋去上课。等她把四个班的学生都忽悠完,午饭时间都到了,纸袋里的东西也不能吃了,“郝老师,起床吧,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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