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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门外响起宫人的声音:“陛下,早朝的时辰到了。”
苻坚抬起脸,忽地站起身。在原处定定地站了片刻,方才对门外扬声喊到“更衣”。
然而一开口,不知为何,声音里竟已有些沙哑。
慕容冲披着一件外袍里在窗畔。
时已秋末冬初,院中梧桐的枝叶已不如当初那般繁茂。寒风一吹,便零星掉落在院中,沙沙作响。
慕容冲不让宫人清扫,任由它们肆意积聚在院中,落满了一地。每每踩过,足下便是此起彼伏的碎裂声。他爱极了这种破败的声音,以及毁灭一般的触感。
而今日风大,他不便去院中,便只是站在这房内,定定地看那院中黄叶如云,随风起舞。手不知不觉地扣上了素来习惯的一处窗沿,便陡然触到了一处凹陷。
低头看了看,不由地笑出声来。
挪开五指,见那原本应是粉刷一新的窗沿,竟已重新有了几处深浅凌乱的凹痕。然而这痕迹是自己何时留下的,他倒反而并未曾留意。
顿了顿,五指还是轻轻地覆了上去。重新抬头望向窗外,却不由得连起眉来。
苻坚已经数日不曾来过这里,这让他隐隐心有所感。有些忧心,甚至是有些急迫。
因为他此刻正做着的一切,已然赌上了自己的所有。他要在苻坚心里占有一席之地,然后一点一点地将他变成昏君。为此,不顾所有屈辱,不惜主动求欢,只求坏他朝纲,乱他心绪。
做个祸乱后宫的红颜祸水又如何?留下一世骂名又如何?他已然一无所有,何需顾惜这些?
苻坚已然毁了他,而他想要的,便是将这一切还给苻坚。在此刻的境遇之中,以此种玉石俱焚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和他一起毁灭。
只是,他可以不计后果,却不能不论成败。
苻坚对自己的沉迷已是日益明显,而接连几日未来,定是有其缘由。只是,自己在这深宫之中,却难以有所耳闻。
慕容冲满怀心事地揣测着,握住窗沿的五指不自觉间越来越用力。直到感到一双手覆上自己手背的时候,才受惊般蓦地松开。
“陛下?”回过神,面露讶异之色,却又很快添上三分不满来,只淡淡继道,“陛下来了。”
苻坚笑了笑,感到他五指冰凉,便索性用掌心覆盖住。又一手揽过他的肩,将人整个地包裹在自己怀中。
怀中的人身形瘦削,肌理发间隐隐散发着独有的气息。这种气息对自己而言太过诱人,每一次哪怕只是嗅到,都能在内心激荡起一阵冲动来。
由是揽住对方的臂膀不由得慢慢用力,越揽越紧,末了竟是将对方紧紧地箍在怪里。仿佛要将人融进自己身体,否则一松手,便再不复寻得。
身体紧紧相贴,热度隔着衣衫隐隐地透入,徐徐地覆满了背脊,然而抱着自己的臂膀却并未松开分毫。慕容冲被对方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却反而微微屏住了呼吸,只感到对方呼出的气息带着湿热的温度,时轻时重地喷薄在脖颈。
静默地,无声地立着。一切地生息仿佛都瞬间淡去,唯有二人的心跳声此起彼伏相连,几乎不分你我。
“陛下?”慕容冲试探着轻唤了一声,感觉到消失数日之后,苻坚今日的这般举止,分明是有些异样。
“无事。”过了片刻,苻坚才一点一点地松开了臂膀间的力道,长叹了一声,答非所问道,“孤只是有些乏了。”
慕容冲被扳过身子,抬眼见他蔓延的血丝,竟是异常地疲惫。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把原本想说的话尽数收回了去。只微微露出担忧之色,道:“陛下看来十分疲惫,可要在此歇息一下?”
苻坚看着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瘦削苍白的面颊。听闻此言,似是方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薄暮之色,随即点了点头,叹息一声笑道:“好。孤当真是……有些乏了。”
慕容冲沐浴更衣之后回到床畔,发现苻坚已然睡去。
天色已暗,皎月东升。月色穿过朱户,在房内留下一地水色。慕容冲走到床畔侧坐下,但见苻坚和衣侧卧,面容朝外。月色之下,原本英挺的五官被镀上了一层银色,愈发显得轮廓分明。
片刻之后,对方的眉尖微微皱了皱,低声地,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很快,又恢复平静,只余下均匀低沉的呼吸。
慕容冲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分明听清了他低唤的内容,而神情并未有所改变。许久之后,他忽地伸出指尖,缓缓地朝对方的面容上触去。
然而及至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却又如同恍然惊醒一般猛地收回。怔了怔,然后自嘲地笑了。
大抵是那月色的缘故罢,方才苻坚那声“冲儿”低低低唤落在耳中,竟让他心头莫名一颤。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便是梦中也对自己这般牵念的,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人了罢?
他早已能预知,凭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有朝一日必只能死无葬身之地。然而及至那一日,这偌大的人世间,可会有谁为自己露出一丝悲悯?
国破家亡,妻离子散的自己,万人唾弃,千人颐指的自己……一旦死去,只怕应是人人拍手称快罢。
然而因为自己,而有哪怕那么一分一毫悲戚感怀的,除了这人,可还再会有那么一人?
不会有。如何,还会再有啊……
毫无征兆地,慕容冲死死握紧拳,默然冷笑。
可是那又如何?怜悯,同情,这些对自己而言早已没有分毫意义。而这人在梦里心心念着自己,而自己又何尝不曾在无数个屈辱的梦里陡然惊醒过,然后死死地忍住泪水,将一切埋得更深更重。
自己对他,又何尝不是“日思夜想”?
念及此,慕容冲蓦地收了思绪,恢复了冷冷的神色。垂眼再度瞟了一眼对方,然后上了床,和衣卧倒在他的身旁。
然而不知过了许久,他却是在苻坚的怀抱中醒来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见对方在黑暗之中,睁着一双眼,很近地看着自己,几乎是目不转睛。
“陛下?”慕容冲起初一惊,很快却是笑了起来,伸出手想抚上他的面容。然而五指落在半空,却被对方蓦地擒了去。
苻坚蓦地翻身,拉着那手按在床上,便将他压在了身下。慕容冲仰卧在苻坚身形笼罩的阴影之下,抬眼只见他两手撑在自己肩侧,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
这样的情形有过太多次,他比谁都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然而几乎是本能地,一种恐惧已经从心头隐隐腾起。他缓缓地闭上眼,竭尽全力地去抑制,然而身子却仍是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不曾料到这些,并未事先准备。所以没有媚药,此时此刻,他仍是那个对床笫之事无比恐惧的慕容冲。
然而,正当他的恐惧开始在周身不断蔓延的时候,苻坚动作仅止于此。他定定地俯视着,却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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