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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李德全听皇上语气之中似有喜色,亦是欢天喜地地应道,“奴才这就……”
“慢着!”但玄烨却忽然转过身子打断,看着李德全微微微一扬眉,“去人家府邸散心,朕一人便可,公公只需替朕保密便是。”
渌水亭内,荷风轻舞,暖日微曛。时值盛夏,这庭园之中的景致较之春日,便全然地更换了一番。
而纳兰容若仍旧是坐在那临水小亭之中,面前的石桌上,零零散散地布满了用镇纸压住的诗稿。
当然除却闲来写就的诗词之外,也包括自己一直致力编写的《渌水亭杂识》和《通志堂经解》的不分手稿。这两本书分别以自己的庭园和书斋命名,其内亦是倾注了自己毕生所知所识。
殿试之期远在又一个三年之后,在此之前,便以此为乐罢。
容若轻轻放下笔,站起身子舒展了一下四肢。只觉惠风和畅,轻轻浮动着自己的衣衫发际,一时间亦是觉得有几分心旷神怡之感。
这渌水亭,对自己而言,倒越发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蜗居其中,仿佛当真可以不再念起那些不愿提及的种种过往。
便连笔下的词句,也似是明朗了几分。
正眺望着荷塘尽处有些失神,忽见一个下人走近道:“府外有一人求见公子。”
容若不知除却那些汉人文友外,还会有何人来此拜访自己,不由有些讶异地略一挑眉。但随即想到来人便是客,那些落魄文友,有不少也是以此方式寻自己的。念及词,便温言笑道:“便请那位公子在堂中等候片刻,我稍后便去一会。”
而下人却道:“那位公子说,自己是慕名前来,想要一览渌水亭的风光。”
“那么……”容若有些诧异,顿了顿却依旧笑道,“那便引他来此罢。再备上一壶碧螺春。”
下人应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园子。
容若回身走到临水小亭中,拿起石桌上的诗稿看了看。见墨迹几乎都已干了,便轻手轻脚地开始一张张收拾。
然而水畔风大,他方一拿开镇纸,那诗稿便立刻随风飞了出去。
容若一惊,顺着诗稿飞出去的方向望去,却看见一人正负手站在不远处,正唇角带笑地看着自己。
诗稿在他身边散落了一地,而他的衣摆亦是在风里来回翻飞。明明只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长袍,在他宇间的桀骜之气下,却生生多了几分贵气张扬。
能有如此气度风姿的,除了当今圣上,却还能有何人?
容若在原处恍然地立了半晌,才忽地意识到,下仆口中的那位公子,竟然是玄烨。
11
多事年年二月风(中)
“皇……”容若一惊,放下手中的东西正待行礼,却见玄烨悄然做了个噤声的表情,顿了顿,便只吩咐他身后的下仆退下。
待到此处仅剩他二人时,容若才上前疑惑道:“皇上怎会……”
“怎么,你能偷偷入宫,朕便不能独自出宫走走了?”玄烨不以为意地一笑,弯腰一一捡起地上的诗稿,将最上面一张拿近了些,见是一首《采桑子》,便徐徐念出声来,“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静数秋天……静数秋天……”明明时值盛夏,却竟好似度日如年般开始数着秋期。玄烨反复回味着词中的句子,默然半晌。这首词虽已不像“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那样凄厉哀绝,但字里行间里透出的愁思却竟好似更生当初。情淡却不浮,仿佛早已随着时间沉入最最心底的那个地方,即便平日已不会轻易地想起,但那般伤怀却已深刻地融入骨血之中。
诗稿的边缘在自己用力之下微微起了些褶皱,玄烨目光扫过这硬瘦古雅的笔墨,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这世间为何未有如此执拗之人,哪怕是对一个已故之人,都这般倾尽全部地去怀念追思。如此,却当真值得?玄烨甚至有几分希望,希望他在用情之时能够自私几分,有所保留几分。若是如此,此刻也不至于让这情伤深至骨血罢。
“又误心期到下弦……”目光最终定格在最末的那一句上,玄烨发现自己竟是意外地有几分感同身受。不由地笑了笑,抬起头走到容若身边,递过诗稿,慢慢道,“纳兰词,果真是京中一绝。”
“皇上过奖了,不过闲来戏谑之作而已。”容若淡淡回道。
玄烨心下叹道,这词句分明是字字啼血,句句带泪,教朕如何会看不出?但这次他却并未点破,只是抬起眼,朝庭园中远顾了一番,随即笑叹道:“想不到纳兰府中,竟是这般别有洞天。闲居此中,想必应是无异于世外桃源罢。”
“虽是桃源,却亦处樊笼之中。”容若顿了顿,垂眼道。
“哦?”玄烨扭头看了看他,很快笑道,“这尘世本就是张大网,学高士之人比比皆是,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无牵无绊?”
容若着实未想到万人之上的玄烨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盯着他默然半晌,有几分无奈地笑道:“皇上所言极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能做到阮籍嵇康一般洒脱无羁的,这数千年中,却也着实难有几人。”
玄烨看出容若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不觉失笑道:“容若,你可是觉得,如朕一般身处巅峰之人,万事便足以随性而为了?”不待容若作答,便径自摇摇头,望向无边无垠的荷塘,叹道,“古人有言‘高处不胜寒’,也许只有站在朕的位子上,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罢。”
人人皆赞他爱新觉罗·玄烨少年有为,八岁登极,十四岁亲政,十六岁设计智擒辅政大臣鳌拜。自登基以来,日日天未亮,便于御门聆听朝政,多年来无一日偏废。然而,百姓称赞或者否定之言,说来容易,但做起来时的其中苦乐,却也只有自己知道。
没有怨言并不代表感觉不到肩头压着的沉沉重任,有时候玄烨甚至会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毕竟这是一个江山的重量,一整个大清朝疆域的重量。自己一个不慎,牵扯的便是祖宗基业,便是百姓安乐。
他只有二十岁而已,却必须咬紧牙关,将这一切统统地承担起来。
而今年爆发的“三藩之乱”,更是让这种责任变得异常沉重。尤其在朝中反对撤藩的声音占主流的情形下,自己若坚持撤藩,便需得顶住太多压力。因为他知道,吴三桂耿精忠此举既是试探朝廷态度,日后必会以撤藩为由,揭竿造反。而自己需要承担的,也许便是挑起战争的罪责。此战若胜则矣,若败……
其实人之身不由己,很多时候便在于,明明知道此举会为造成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却仍旧不得不执意坚持。
玄烨定定地看着塘中荷开正盛,自顾自地叹了叹,深深地陷入思绪之中。
然而站在他身后的容若虽未作言语,心下却莫名觉得有些异样。不只是皇上突然对自己吐露了几分心声的缘故,更重要的是,他言语之间之间,已随口将自己唤作“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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