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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一阵晕眩,容若匆忙地止住脚下的步子,定神之后,胸中终于迟钝地传来阵阵痛楚。他站在原地,慢慢仰起脸看向头顶的天空。
夜幕被宫墙围圈成四方的形状,其中满是点点繁星。明朝也许又是一日春晴罢。
可是,自己曾一度憧憬和期许过的,却当真如同这星辰一般,任自己朝它们如何伸出手,也终是遥远到不可企及了。
即将入暑?忽然想起那太监方才的话,容若不由轻嘲一声。
为何他只觉得,这晚风吹在周身,竟是刺骨一般的寒冷?
那一夜,他就这样宫内,呆住一般地看着漫天的春星,一直看到天明。只觉得自己满心满身的疲惫,却没有丝毫倦意。
次日回到府中,却听闻梁佩兰已经到来。
梁佩兰是广州宿儒,此行是应容若之邀,前来和他商讨共同编纂词集之事。这是容若多年以来的心愿,而他写信给梁佩兰邀他北上时,正是处于人生中最平静完满的一段时光,也是他认为实现自己夙愿的最好时候。
几曾料到,待到梁佩兰千里入京之后,明明只过了数月之期,一切却已然沧桑变幻到如此地步。
容若轻轻叹息了一声,收拾起脸上的疲惫,径自前去客房拜见了梁佩兰。自己过去同他素有书信之交,此刻会面更是一见如故。人逢知己,说起平生志趣,容若才觉心头的阴影似是褪去了几分。二人对坐相谈直至黄昏,容若才想起要为梁佩兰准备筵席,接风洗尘。
当夜,容若派人唤来了仍旧留在京中顾贞观、吴雯、姜宸英等人,众人把酒言欢之处,依旧是纳兰府内的渌水亭。
这一日,是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二十二日。
48
一片伤心画不成(下)
当晚,座中客并不算多,但容若的兴致异常高昂。他同众人高生谈笑,一杯一杯地劝着酒。酒杯到唇边,几乎全是不假思索,便仰头一饮而尽。
只是饮了数杯之后,思绪便开始有些飘忽。容若抬起头,慢慢地环顾整个渌水亭。亭中春色,承载旧日的太多痕迹,年年岁岁去又还。
耳畔的谈笑风生,似是被远远地隔离开来,容若定定地看着远方,眼前忽然就浮现当日众人欢会的场景。那时,他们一身白衣,了无牵挂,自己初生牛犊,未历愁苦。众人或谈诗论道,把酒言欢,或吟赏风月,文墨唱和,或指点江山,壮怀拟唱,或话遍平生,相与劝慰。
人生知己一场,也不过如此。
可是,那些自己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此刻却已天各一方。
严绳孙、秦松龄、朱彝尊、陈维崧、陈维崧、吴兆骞……
这么多年之后,世事变幻沉浮,他们或宦途失意,或四海漂泊,或江湖载酒,或生死相隔……人生无常,却竟至于如此。
而此刻即便自己正处在众人的聚合好和谈笑之中,可是,这场欢会,又能持续多久呢?筵宴一散,座中之人终究是要各奔东西。能长久地留住的,不过是脑中残余的这般回忆而已。可是,任自己多年之后,费尽心思去回忆当年,却到底留不住那昔日过往。
感慨旧游成陈迹,念人生、行乐都能几。
纵自己权相之子,满清贵州又如何,到底什么也挽回不了。甚至在这沧桑变幻间,竟无力保得他们周全。
容若慢慢地握紧了手中的酒杯,只觉得脑中隐隐有些晕眩,四肢此刻仿佛已不再属于自己。他忽然饮尽了杯中剩下的酒,缓缓扬起脸望向天空,许久之后,再一次自嘲地轻笑出声。
而这时,耳畔众人对自己的轻唤,才勉强让四处游离的思绪骤然回到了现实之中。
“容若半晌不语,莫不是在独自酝酿诗情?”梁佩兰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笑道。
“以容若之才,何须酝酿?”姜宸英在一旁插嘴,亦是打趣道,“自是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足矣。”
众人闻言皆笑。容若亦是笑着,一面朝他们拱手,连声道“西溟取笑了”,一面又同他们饮了几杯。
唯有顾贞观一直沉默着看着容若,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众人谈笑了一阵后,吴雯突然道:“今日良宵难得,诸位兴致正高,怎能不趁此机会留些佳作?”
“天章说的极是,”姜宸英立刻出言附和,随即四顾一番,将目光落在庭中的夜合花上,便拍案道,“我看不如便咏那两株夜合花,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甚好,甚好!”梁佩兰立即站起身来,拿着酒杯走到那树边望了望,又突然回身道,“今日容若为主,不如便让他开这个头如何?”
“梁先生为客,应礼让先生先来才是。”容若亦是站起身来,拱手推辞道。
“无妨无妨,”梁佩兰一摆手,又坐回桌边,“今日座中皆是知己,又何须那些繁文缛节?”
众人闻言,亦是附和不止。容若见状也不再推辞,便再度拱手道:“那么,容若便当众献丑了,权当抛砖引玉罢。”
说罢亦是拿起手中酒杯,径自走到那夜合花树前。
这夜合花,一如其名,明开而夜合。此刻花灯初上之时,其花瓣便羽状相合,颇具娇柔之态。此春末瞎出之时,正值花期。夜风略略带着几分凉意,轻拂而过,枝头的花朵便也随之轻颤,在月色的映照之下,竟带着几分娇柔之态。
这自己亲手种下的树,此刻已然从当年的幼苗,长成了而今的繁茂之势。甚至从旁又生出了一支来,二者同根香连,并立而生。
容若很近地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一瞬间再度陷入恍惚,思绪仿佛被抽离了自身一般,只是在空中悬浮不定,全然不再受自己的压制和掌控。
明明是暮春初夏之期,那晚凉之气,却不知从何而来,竟慢慢地开始沁入衣衫。而风吹枝叶的细碎声响,竟也分毫不落地落入耳中。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容若终于慢慢地开了口。如同喃喃自语一半,用着众人刚好能够听见的声音。可是落在树上的目光,却没有挪动分毫。
“阶前双叶合,枝叶敷华荣。”
——他还记得,自己种下这棵树的时候,是康熙十一年夏秋。那时,自己站在这里怅然地惦念着那已经枯死的旧树。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告诉自己世间万物俱有荣枯,这是不可违背的自然之力。
可是,他却不曾告诉自己,人世间的分离聚合,却也亦是如此。
如若……只是如若,自己能早些知道,一切可会变得不同?
容若低下头,摇首轻嘲。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他还记得,在见到这树从旁生出的新枝干后,有人曾笑道,曾听闻过并蒂之莲,不想却还是头一次见过这同根树。容若,这树乃是你亲手栽种,你说,它可是因你我而生?
可如今,自己能慨叹,能埋怨的,也只有草木到底这般无情。多年之后,此树犹自茂盛如初,可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又还能对谁人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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