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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此行微服,顺道前来看看而已。”玄烨站在门边,话音落下,又轻轻地笑了笑,道,“你知道朕是皇上……这便是你离开容若的理由?”
沈宛定睛看着面前的人半晌,才缓缓垂下眼,神情慢慢地变得有几分恍惚。半晌之后,却忽然抬起头道:“皇上可知,容若为何会纳妾身么?”
玄烨微微一怔,随即自嘲道:“因为你和他念念不忘多年的表妹……着实有八分相像。”
“只可惜,皇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宛闻言,却慢慢地笑了,“皇上可知,初见之时,容若对妾身原是百般回避。而妾身不解其中缘由,反是抑制不住私募之情,频频寻他。直至一夜适逢他大醉……”顿了顿,抬眼对上玄烨闪过惊讶之色的目光,“皇上可知,本是露水之缘,可容若却不忍负妾身半分……”
玄烨忽地想起那个冬日,容若流着泪,对自己哽咽着“我不能负她”,原来……竟是这般缘由。可是,他却从未曾开口告诉自己。
“直到后来,妾身才从容若口中得知此中缘由。”沈宛自嘲地低笑道,眼角却多了几分泪光,“原本以为,这足以成为自己留在他身边的理由,哪怕他给予妾身的是同情,亦无妨。可是直到那日皇上离开之后,妾身才知……原来仅仅是这同情,对他而言,竟已是那般沉重。”
“所以你便……”玄烨看着她,神色里亦是有些恍然。
“多留对容若而言,只是负担罢了,”沈宛慢慢颔首,慢慢地再度露出笑意,“曾有过的一切,于妾身而言,已是莫大满足。”
玄烨看着沈宛素装淡衣,笑容温婉的样子,回想起她方才无怨无悔的那番话,不由在原处怔住,一时不知做何言语。然而稍稍垂眼,却发现她身后一直偎着一个二三岁的孩子。
那孩子抬头着自己,大大的眼睛里有好奇,亦有萎缩。
玄烨心头忽然微微一颤,抬眼看着沈宛道:“这孩子,莫非……”
沈宛回过身,慢慢地将孩子揽在了身前,怜爱地道:“皇上也许已经猜到,这孩子……是容若留给妾身唯一的东西了。”
玄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年幼的孩子,看着他一身和母亲一样粗布衣裳,那眉目,却果真有几分容若的影子。
抬起头,微微环顾室内朴素的陈设,玄烨终于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沈宛。
“如果你愿意,这孩子……朕可以带回宫中。他将会受到旁人无可企及的待遇。”
“妾身谢过皇上美意。”谁知沈宛却摇了摇头,垂下眼,慢慢地抚摸着孩子的面颊,轻轻笑道,“容若在世之时,一生厌倦富贵荣华,却不得解脱。他的孩子,妾身怎忍心让他重蹈其父的覆辙?”
玄烨闻言怔住。许久,才恍然地自嘲一笑。
江宁织造府邸不远处,一座小院临水而矗。这是三年前新修葺而成的,附近的人们都知道,里面住着的,是一个清瘦干净的年轻人。
众人只知他是曹大人府上的贵客,却不知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很少出门,身上总比旁人多穿几件衣衫。听说是因为数年前得了一场重病,因此身子总不大好。
但他的笑容虽总是淡淡的,莫名有着触动人心的温和。
一日午后,曹寅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了茅屋门前,轻轻叩响。
门被从里面慢慢打开。纳兰容若一袭青衫,见了他初是一怔,随即微微笑道:“荔轩。”
曹寅收了伞,走进屋内,略略环顾了四周无朴素雅的陈设,亦是笑道:“上京半年之期未曾谋面,不知容若一向可好。这小院可还得容若之心?”
“如荔轩所见。”容若仍是微笑,请他坐下,“当年我为梁汾修葺茅屋邀他来京,而今荔轩筑这小院,待我却是更甚之,容若安敢别有他求?”
“不瞒容若,此次上京……我去了渌水亭一回。”顿了顿,似是知道容若要开口说什么一般,道,“令尊令堂一切安好,容若不必挂心。梁汾与我,亦是时有书信往来,他回到无锡多年,倒当真过起‘落拓江湖载酒行’的日子了。”
说罢二人俱是大笑。笑过之后,容若目光有些闪动,看着他,慢慢道:“有劳荔轩了。”
“你我之交,何须言谢?”曹寅付之一笑,顿了顿,再度开口道,“我在外听闻京中年年都有文人相会于渌水亭畔,相与唱和,以此追忆于你……”默然片刻,对上他的眼,声音低了几分,“容若,三十年来的声名瞻仰,习以为常的富贵荣华,这些……你当真能够弃而了之?”
而容若闻言,却只是淡淡一笑,道:“荔轩,可你知道,这些……从来便非我所求……”
曹寅闻言微微一怔,面露恍然,却也有几分无奈。顿了顿,却又道:“容若,这么多年,有一言我一直想要开口问你,不知……”
容若轻笑着打断道:“荔轩但讲无妨。”
“皇上差人将你送至我处之时,”曹寅略一犹豫,看着他道,“听人说……你已重病五日,甚至咳血不止,却又为何……”
容若闻言,思绪恍然地被拉回三年之前。他微微抬眼,在原处怔愣了半晌,终是慢慢笑道:“许是上天垂怜……不教我早早魂归身殁罢……”
曹寅微微怔住,却笑道:“区区寒疾,若非杳无生念,又怎足以致死?”叹了叹,却是看着他道,“容若,只怕这并非上天垂怜,而是你心有牵念,仍是放不开了罢。”
“荔轩此言倒有些类似佛家劝道之言了,”容若闻言笑道,对上曹寅欲言又止地样子,却收住了后面的话。
“容若……”曹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慢地开口,“你可知,皇上南巡的队伍,已经到了江宁?”
待到返回马车上时,玄烨才忽然想起拿出前日在街边随手买下的一本《众香词》。随手翻开,正是沈宛的一首《菩萨蛮》,引入眼帘。
菩萨蛮·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玄烨木然地看着,脑中再一次浮现出方才沈宛的那句话。
“容若在世之时,一生厌倦富贵荣华,却不得解脱。他的孩子,妾身怎忍心让他重蹈其父的覆辙?”
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合上书方才一旁。却是转身,从一侧拿出一个锦盒。这些年来,无论去哪里,玄烨已习惯将它带在身旁。
锦盒里是一卷书,一方闲章。
书卷便是那日顾贞观跪在台阶之下交给自己的,而闲章,则是自己在容若书房看到的。
上面刻着四个字:自伤情多。
玄烨伸手轻轻地抚过那凹凸不平的字迹,低头凝视着,久久不语。只觉得,容若曾写过的字字句句,突然一一浮现出脑海
菩萨蛮
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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