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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入室一面的影壁,妙弋浸润在水雾缭绕的汤泉池中,长披泻而下,乌黑如瀑,密密遮住裸露的肩背。回想起刘霖的话,她似乎已能明白,太子将《松鹤长春图》,鸳鸯玉刀以及镌刻着‘只是当时已惘然’的画印放入棺内陪葬,便是昭示了与她永诀之意,她垂将泪脸埋放在两手掌中掩面而泣。
朱棣从影壁后转入汤泉池,潺潺活泉流动的水声也未能将她啜泣之声掩盖,他的心蓦地一沉,顺手从龙门架取下一件寝衣,走向池边,在她对面蹲下身来。
妙弋听到响动,缓缓抬起泪眼,见朱棣已近在咫尺,凝视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切切关心。她原以为再见到朱棣时,定会招来他的怒怨,一顿责备定是逃不脱的,谁知他非但没有一丝怪罪之意,还朝她伸出手来,牵着她沿台阶步出汤泉池。朱棣将寝衣裹住她姣美的胴体,揽近身旁,温柔地道“你宁愿躲在这里哭,也不肯回王府见我吗?”
妙弋垂眸道“我有两件错事,实在羞于见你。”
朱棣轻抬起她的下巴,问道“何错之有?”
妙弋静静与他对视,歉然道“我自作主张先回了应天,以致身陷囹圄,夫妻本为一体,我必然累及你,让你在父皇面前作难,四郎,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摇道“这本不是你的过错,你急于复仇,乃人之常情,只怪我不能护你周全,免你遭受牢狱之苦,我去大宗正院偷偷看过你,是我愧对于你。”
妙弋想起监室中那个无眠的月夜,光影勾勒在窗上,朱棣那转瞬即逝清冽的轮廓,果真不是虚影幻像。听了他的剖白,她愈觉自责,将手环上他脖颈,与他深深相拥。激荡在二人心中的情愫,热切又恣意,北平三年画地为牢的旧日时光,蹉跎了几多相媚好的年华,当疑忌终被抽丝剥茧,还原出真相,她再无需作茧自缚,冷漠疏离。而他的感情自始至终未因她刻意而为的孤冷和疏远退去分毫狂热,如鱼水欢谐,似胶漆相投,人间天上销魂夺魄,共渡一场风月情浓……
竹影横斜,月明风清,汤泉馆一扇洞开的窗扉内,朱棣从后抱拥着妙弋,与她侧卧相偎在椅榻上,二人同看向窗外清景,互诉衷肠。朱棣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先前说,有两件错事,那另一件又是何事?”
妙弋沉吟道“我险将行刺父皇付诸行动,酿出悲剧,幸而有你不顾一切地阻止了我。”
朱棣笑了笑,贴紧了她,细嗅她间馨香,良久,他才道“你在监中时,父皇已在择觅新皇储,我曾有机会正位青宫,那时总在想,若能成事,便更易料理了吕姮,替岳丈复仇,可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允炆成了皇太孙,吕姮仍是太子妃,稳坐东宫。妙弋,对不起,我终被嫡庶之别所误,错失了机缘。”
她才知允炆继任之事,心中有些许惊讶,转念一想,朱元璋不可谓不殚思极虑,他是为了维稳,择立允炆,或许也是最明智也最无奈的选择吧。妙弋回过身,双眸盈盈若水,与他脉脉对望,道“四郎,别说对不起,也不要有任何负累,佛偈有云,不计得失,不问因果……”
朱棣深情问道“只求结果,只问姻缘?”他忽而想起太子入葬地宫之时,吕姮曾阻挠石门封闭,不怀好意地告诫他,太子与他的王妃许下来世之约,他当即予以驳斥,可心中多少有些介意,遂问道“若有来世,你可还愿做我的妻,与我相守一生,白头不离?”
妙弋不假思索地道“当然,你是我的子夜哥哥,你是我的四郎,不管今生来世,我都只想和你长相厮守。”
说完又觉羞涩难当,窘地垂下眼帘。朱棣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拉她入怀,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然而,他怎会遗忘,吕姮离间他与妙弋的感情绝非这一次,多年前她也曾寻机告诉过他,太子和妙弋暗许诺‘不奢相守,惟愿相思’……吕姮每一次的诛心攻势似乎都能凑效,次次令他情难自控,震怒不已,如今想来,吕姮分明在拿捏着他的软肋,要借他的手去伤害他最珍视的人。朱棣开始为他的后知后觉而追悔痛惜,他怎能不信任妙弋,每每被一个外人的挑唆而乱了心智,失了分寸。
他在妙弋额上印下深深一吻,道“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这晚,二人在汤泉馆内歇宿,朱棣连睡梦中都在念着妙弋的名字,他像是失而复得了稀世的珍宝,沉睡之时也未曾放开与她相牵的手。可妙弋却是彻夜难眠,她心中自有大事未了,吕姮一日不伏法,她如何能安之若素?她暗忖着,“我若现在去弹劾吕姮,父皇会不会认为我是因不满燕王未能做得皇储,而故意进谗言诋毁?”虽这么想,她仍决定在天色将明之时悄然起身进宫面圣。
入皇城,进得御苑殿阁,妙弋被内侍引领到朱元璋御座前,看似一切都极为顺利,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允恭此刻也正侍奉御前,同朱元璋商讨时政。妙弋自思,此时若不禀明,恐怕今后再难有合适之机,遂不避讳弟弟的存在与否,将太子妃吕姮设计施毒杀害父亲的话一五一十上奏天听。朱元璋细看了妙弋呈上的檀木筷匣,朝允恭问道“若真如妙弋所述,中山王是被太子妃所毒害,你可知情?”
允恭初闻长姐一番揭露,早震悚得无以复加,他怎么也无法将父亲的死与深居东宫,不问世事的太子妃联系在一起,可若果真并无干连,长姐又如何无故攀扯,岂非不知深浅?正心慌意乱之间,忽被穆恩轻声提醒,方才意识到被朱元璋问话,忙将身跪立御前,据实禀道“臣也是第一次从长姐口中听闻。”
朱元璋沉默许久,道“仅凭一只筷匣与几句证词,并不能说明太子妃就一定有毒杀中山王之嫌,何况,太子妃久居宫禁,从未干预朝政,又有何动机去谋害前朝重臣呢?妙弋,朕知道,你父亲离世对你打击很大,可你也不能凭空臆想出中山王遭逢毒杀的命案来。”
妙弋不容置疑地道“父皇,吕姮阴险狠毒,她不止毒害我父,东宫曾经的梅选侍被贬黜零雨寺,服下鹤顶红身亡,皆是吕姮暗中所为。这样一个蛇蝎毒妇怎配忝居东宫,辅佐皇太孙呢?”
朱元璋眉头紧蹙,道“梅选侍一案早有定论,周王曾执迷其间,被朕贬斥,你怎得又再重提。你这丫头,先是擅离藩地,触犯律令,今日又平白捏造出毒杀奇谈,难道朕的御医会将中毒之征误诊为突暴厥吗?休得再胡闹,中山王英名盖世,善始令终,你莫不是想让朕下令,叫仵作开棺验尸不成!”
允恭见妙弋已触犯天颜,只恐她再入监禁,忙拜揖道“陛下息怒,父亲离世对长姐打击过大,怕是犯了臆想症,臣自当带她离开,好生开导。”
朱元璋微一点头,将手挥了挥,允恭会意,谢了恩,搀扶起长姐,硬将她带离了宫禁。朱元璋烦懑地将筷匣掷在御案上,出重重的一声叹息。
穆恩问道“陛下,燕王妃之言未辨真伪,是否着锦衣卫暗中细查?”
朱元璋摇头道“穆恩哪,你跟了朕几十年,怎么也犯糊涂了?皇太孙才被立为皇储,饱受争议,根基未稳,岂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抹黑他的生母?太子妃克娴内则,端静纯良,才能辅弼允炆终成大器。”
穆恩顿开茅塞,长揖道“陛下英明。”
朱元璋扶住他的手臂起身,道“随朕去看看允炆的功课完成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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