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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和脸色苍白,无意识地勒紧了刚才闲缠在左手手指上的丝绳。今上亦忍无可忍,幡然变色,扬声喝道:“来人!”任守忠立即趋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摇了摇头。今上一怔,神色渐缓和。“请贵妃回寝殿歇息。”他以平和语气命令任守忠。任守忠答应,上前欲扶张贵妃,张贵妃猛地挣脱,一指皇后,凝视今上,声泪俱下:“这一场仗打了十几年,我终于还是输给她了……你让你的嗣子娶她的养女,生下的长孙也只认她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刚才羞辱过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届时他又会怎样对待我?”见今上蹙眉不语,她又目指皇后:“你总说她宽厚端庄,对我屡次退让,要我谢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吕后在刘邦生前,面对戚姬,摆出的不也是宽厚端庄的姿态?而一旦儿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残害成了人彘!”这时公主起身,上前数步,对张贵妃道:“张娘子,我倒也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刘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为何只有她落得个做人彘的下场?”“她能有什么错?”张贵妃道,“不过是因她最得宠,所以招致吕后嫉恨。”公主摆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宠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怂恿刘邦废嫡后太子,改立自己儿子为嗣,又岂会令吕后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没做错事,又怕什么报应?”张贵妃侧目怒视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与你母亲是一般人。你却为何全帮皇后说话,处处凌蔑于我?”公主应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的嫔御身份……狭隘的心胸承载不起日益滋长的欲望,所以处处可笑。”“欲望……”张贵妃重复着这词,又反问公主:“难道公主就没有欲望?设法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错?”这问题让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帘,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东西,但那不涉及权柄社稷,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最简单的愿望。而你才为贵妃,就费尽心机地为自己和家人谋利求封赏,多年以来,还一直企图培植党羽密谋废立之事,异日若为国母,必会极天下之养以填一己欲壑,这也是我鄙视你,群臣斥责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这话令张贵妃怔忡半晌,后来,她幽幽地笑了:“好个志向冲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现在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发现,你那寻常女子最简单的愿望有一天也不会为世人所容,你这样的性子,也一样会让你落得个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场。”言讫,她傲然仰首,转身离去,在将出殿门时又回头,朝着公主诡异地笑。“你可以把这看作是我的诅咒。”她说。这日夜间,宁华殿传来张贵妃急病发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赶往探视,张先生也带着不同的太医去了好几次。出入宁华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时有贵妃哭喊声隐隐自内传出,宫中人都觉出事态严重,苗淑仪遂命张承照带两个小黄门去彻夜守候打探。翌日清晨,张承照才回来,回禀道:“刚才任都知从宁华殿内出来宣布:贵妃张氏薨。”宫内大多数人都认为张贵妃是自杀,有人说她服毒,也有人说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闹了许久。也有少数人猜测是皇后所为,不过,我看不出皇后在这种情况下有任何谋害张贵妃的必要。后来遇见张先生时,我还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宫人那样,问他张贵妃的死因。他给了我一个简单而透彻的答案:“绝望。”追尊6追尊王拱辰与冯京,本朝风姿特秀的两位状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于白玉栏杆琉璃瓦的福宁殿前,神情肃穆地等候皇帝召见。任早春清冷的风吹拂着他们的曲领大袖,他们均目视前方,保持着长久的静默,在一种类似对峙的氛围下,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这幅奇异而优美的画面下,隐藏着张贵妃以她的生命为代价引发的,与皇后最后的战争。张贵妃薨后,今上颇为感伤,宣布当日辍朝,在宁华殿悲悼不已,还向人叙述夜贼入宫,贵妃赶来护卫,以及久旱之时刺臂血书祝辞之事。宁华殿提举官、入内押班石全彬乘机建议今上在皇仪殿为张贵妃治丧。国朝仪制规定,皇后薨逝才可治丧于皇仪殿。石全彬此举其实是建议今上追册张贵妃为皇后。消息传开,大内哗然。皇后在世而追尊贵妃为后,无异于公然损及当朝国母的颜面尊严。这日辍朝,二府宰执不得入内,禁中可能就此事发表意见的,惟有两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员——翰林学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冯京。因与张贵妃有来往而被外放的官员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后来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学士承旨。冯京这几年则一直任馆职,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随从皇帝出入,负责记录皇帝言论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馆修实录与正史,这是只有进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职。由以上两点也能看出今上对这两位状元确是另眼相待。张贵妃噩耗传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贵妃,而在起居院中的冯京听见这消息,亦当即拟了章疏,称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宁殿后,两人齐齐来到大殿前,各自请求皇帝赐对。我承了苗淑仪之命,往来于诸阁间,帮她传递消息,彼时路过福宁殿,正好看见二人对峙的景象。问过殿前宦者,我知道他们的章疏早已传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却迟迟未宣他们入内。而冯京与王拱辰像本朝每个言官那样,均不缺乏坚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东西两端,于绝对的静默中剑拔弩张。又过半晌,殿中才有内侍出来,宣王拱辰入对,而对冯京和言道:“陛下口谕:今日辍朝,不必劳动冯学士执笔,请学士回院休息。”冯京却不领命。目送王拱臣入内后,他蓦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扬声道:“臣冯京恳请皇帝陛下赐对。”福宁殿中一片静寂,并无任何回应。冯京继续跪着等待,直到我离开,他亦无放弃的意思。我此后随公主与苗淑仪去柔仪殿探望皇后,也留于其间静候消息。须臾,张惟吉含泪进来,向皇后禀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议,欲追册张贵妃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与宰执商议后写诏令。”“这怎么可以!”公主当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说……”“徽柔,”皇后唤住她,摇了摇头,“不要反对。这是张贵妃生前最大的愿望,也是你爹爹可以为她做的最后的事,他不会改变主意的。”公主蹙眉道:“但是,孃孃……”苗淑仪也朝她摆首,劝道:“只是虚名而已。人都没了,何必跟她计较这许多。”张惟吉随即告诉皇后,冯京还跪在福宁殿前,但今上始终拒绝召见。从柔仪殿出来,我折向福宁殿,果然见冯京还跪在那里,在渐暗的光线下,他像一尊着了衣袍的石像。片刻后,有一女子身影缓缓靠近他,青衣绿锦,白玉双佩。他感觉到,侧首一看,立即转身伏拜:“皇后殿下……”“冯学士回去罢。”皇后说,面上有温和浅淡的笑容,“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冯京默然。少顷,他朝皇后再拜:“臣谢殿下教诲。”礼毕,他终于站起,徐徐退去。也许是得知皇后到来,今上自福宁殿内走出,步履异常迟缓。立于正门前,他徐徐抬目看阶下的皇后,神情疲惫,暗淡无神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帝后遥遥相望,彼此都无言。刚才王拱辰与冯京之间的静默隐带金戈铁马般的对抗意味,而此刻帝后目光交汇于这两厢无语间,空旷的院落中只印有他们两道孤单的影子,这景象萧萧索索,一片苍凉。这日夜间,我前往翰苑,尚在犹豫是否进去,王拱辰却已在内窥见了我身影,高声问:“谁在那里?”我自一丛翠竹后现身。他看清楚我容貌,竟能认出:“原来是你,中贵人!”当日我给他留下的印象应不算太糟,他迎了出来,目中颇有喜色,甚至请我入内坐。我略一笑,应道:“中官入玉堂坐,于礼不合。”他笑意微滞,沉默下来。我看看他手中犹持着的笔,道:“在下斗胆,请问王翰长,今日倡追尊之事,是为礼义,还是为仕途?”王拱辰打量我,淡淡问:“中贵人任职于皇后殿中?”我摆首否认。他亦不追问,说:“我也知道,张贵妃无德,今上所举功绩亦不足以令她封后,皇后在而倡追尊之事,不符礼制道义。”“那是为仕途了?”我问。他徐徐摇头,道:“中贵人也以为我是个只知曲承帝意的小人么?”我淡笑不答,但说:“王翰长聪明睿智,自不会看不清日后政局。”他亦浅笑,道:“张尧佐无才无能,贵妃薨后,张氏衰败是必然的。今上始终眷顾皇后,皇后又有十三团练为子,日后必将坐享太后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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