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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舍相顾无言,惟有叹息。须臾,一人又道:“如今当世披锦衣、食馔玉,家有娇妻,便把当年我们在州学中指点江山,纵论韬略,立誓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志抛在脑后了么?”冯京搁下杯中酒,平静地迎上同舍质问的目光,道:“如果连妻儿都养不活,又岂能奢谈治国平天下?”此次沅沅接受了冯京建议,并未露面,只与婆母在内室布菜,让婢女端出来。其间冯夫人数次走至门帘之后,听到了一些冯京与同舍的对话。夜间,冯夫人唤儿子至书房,取出一册他幼年所读的《诗》,翻到最后一页,递与冯京:“这行字是你爹爹当年亲笔写的,你可还记得?”冯京接过,看见父亲熟悉的字迹:“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借绯冯京。”当年他看不懂这官衔,问父亲,父亲便拍着他肩微笑道:“我儿将来若考中状元,皇帝多半会给你这官做。”话犹在耳,透过这行字,更好似又触到了父亲殷切的目光。冯京阖上书页,黯然垂目。“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中举入仕。”冯夫人缓缓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样四处行商,受人冷眼,后来才因进纳米粟补了个左侍禁的小官虚衔,好歹算是脱离杂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读书,将来举进士、中状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门楣。不想现在兜兜转转,你竟又走上他当年的老路了……”一语未尽,冯夫人声已哽咽,泪落不己。冯京朝母亲跪下,肃然道:“儿子有负父母厚望,实属不孝。但父亲当年亦曾教导孩儿,好男儿要守信义、有担当,圣人亦将修身、齐家列于治国、平天下之前。如今母亲年事渐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岂可弃母亲妻子于不顾,只求功名,不思养家?”听他这样说,冯夫人亦难反驳,最后摆首叹道:“我虽已有一把年纪,所幸倒还没病没灾,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随你清贫度日。不过沅沅如今身体不好,倒是常须进补……或者,我们现在让她好好调理,过个一年半载,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准备应举?”想着那漫漫四年,冯京没有顺势答应,只应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这一语又听得冯夫人伤心,掩泪道:“若你晚几年再娶亲,当不至于为家室所累,困于其间,不得遂志。”默思须臾,冯京再度开口,对母亲说:“沅沅之事,是我的错。我当年放浪率性,铸下此大错。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义,无异于错上加错。错误既已铸成,便要勇于承担。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愿意许她安稳的生活,以此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亦甘心领受。”母亲离开后,冯京仍留于书房,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一个消磨时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执笔,痛饮清酒,奋笔疾书。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带字的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同样的诗句:“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是沅沅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来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觉。也许,是婢女所为罢。他懒得再求证,觉出夜间幽寒,头也隐隐作痛,他便起身,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卧室。沅沅躺在床上,侧身向内,是沉睡的模样。他和衣寂寂无声地在她身边躺下,无意惊动她。她今日倒是很安静。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这样想。而这之后,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静,话越来越少,虽然面上仍常带笑容,但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以前那种朗朗笑声日渐稀少。连拨算珠的声音也没有以前欢快。冯京暗自诧异,终于忍不住问她:“沅沅,你有心事么?”她笑了笑:“没有呀。”他端详着她:“你气色不大好。”她想想,道:“可能病没全好罢……没事,总有一天会好的。”上次难产确实给她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继续为她延医问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还不太配合治疗,有一天,他竟发现她把要服的药悄悄倒掉。他又气又急,过去质问她为何不服药,她对他微笑,轻声道:“药太苦了。”后来,她越来越厌恶服药,索性公然拒绝,就算强迫她喝下,她也会很快呕出来。如此一来,她的病越来越重,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一日,冯京来到沅沅病榻前,见昏睡着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态地酡红,像一朵即将于夜间凋零的芙蓉,不禁悲从心起,落下泪来。沅沅于此刻醒来,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泪,她浅笑着说:“京,带我出去走走罢。”他建议等她身体稍好些再出去,她却坚持现在就走,于是他问:“你想去哪里呢?”她说:“有山有水就好,哪里都行。”他带她去黄鹤楼,抱着她上到最顶层,让她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她半躺半坐,依偎着他,面含微笑,观孤帆远影,日暮烟波,不时仰首告诉他眼前景色与家乡之异同,直到暝色四合,月华满川。她沉默下来,凝视着月亮,目中却无神采,软绵绵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所带的生气正被夜风吹散。冯京心中酸涩,一手拥着她,一手为她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沅沅,据说月明之夜,在黄鹤楼上可以看见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细看看周围,也许也能见到仙人呢。”沅沅茫然侧首看他:“真的么?”他点点头,道:“是真的。据说一位守门的老卒子曾见过。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好,照得黄鹤楼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饿了,睡不着觉,辗转反复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谈笑风生,他便起来探视,结果发现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声在周围山间引出了阵阵回音……”沅沅瞬了瞬目,问:“他们是什么人?”冯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是神仙。”“那后来呢?”沅沅又问。冯京道:“后来,他们走到山边,面对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后石壁像门一样豁然洞开,他们便如一缕轻烟那样飞入门中,消失在山中了。”沅沅环顾面前青山,追问:“是哪片石壁呢?”冯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着,兴许仙人会又在楼前现身。”沅沅却又迷惘地问:“看见仙人,又该怎样呢?”冯京建议道:“你请他们实现你的一个愿望罢。”“好主意!”沅沅双目一亮,继而表露得陇望蜀之意:“但一个愿望不太够……三个好不好?”冯京故作沉吟状,然后笑道:“应该可以罢。他们有三人,一人帮你实现一个心愿应该不太难。”“还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许三个愿,请他们帮你实现。”冯京扬眉道:“唔……我当然没意见,只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觉得麻烦。”“不麻烦不麻烦!”沅沅立即道,脸转朝外,像是对着山间隐身的仙人说,“仙人当然对谁都一样,帮人实现心愿,决不偏心,见者有份!”冯京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想许什么愿呢?”沅沅反问:“不是要见到仙人才能说么?”冯京道:“你这样多话,仙人肯定被吓得不敢现身了。不过他们一定藏在山中看着你,只要你在这里许愿,他们都能知道的。”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那我们现在一起闭眼,各许三个愿,请仙人为我们实现。”见她那么有兴致,冯京自然不会拂她的意,便颔首答应。于是二人同时闭目许愿,少顷,冯京睁眼,见沅沅也正在转顾他,遂相视一笑。“你许的愿中,有跟我相关的么?”沅沅关切地问。“有,”冯京回答说,“第一个就是为你许的……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从此健康快乐地生活,长命百岁。”沅沅恬然笑了,双臂搂紧他腰,似想进一步缩短与他的距离,然后轻声告诉他:“我的第一个心愿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远都和你在一起。”冯京颇动容,低首吻了吻她额头,低声道:“好,仙人听见了。”“你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沅沅又问。冯京略为踟躇,但还是告诉了她:“我想,以后若有机会,为国为民做一点事。”“那我的第二个愿望应该能派上用场。”沅沅微笑着说出她这个愿望,“我希望你日后中状元,做大官……那样的话,你便可以为国为民做大事了罢?”冯京双目微热,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谢谢你,沅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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