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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你方才所言,这位少年侠客几次三番想要谋害自己的伯父伯母,却因亲眼目睹了他们为国为民的侠义之举,而且还对自己一片赤诚,再回想起过往种种,到底还是下不去手,只能将这份杀父之仇深埋心底,孤身浪迹天涯,十六年间再也没见过自己的伯父伯母。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已经变成中年侠客的故事主角,撞见伯父昔日的一位瞎眼师父,经过双方一番畅谈,侠客才终于知道了自己亲生父亲卖国求荣、忘恩负义的不堪过往,以及他害人不成反害己,终究自取灭亡的下场。
至此,侠客的心结才算真正解开,最后和他的伯父伯母并肩抗敌,用一枚飞石于万军之中击毙异族大汗,从而令北漠再不敢侵犯中原疆域。而这位侠客也和他的伯父伯母一样,成为了深受世人敬仰的一代大侠。”
话到此处,这个故事便已讲完。木中之人也和往常一样,并未就此再和小余探讨什么。
但是不同于以往,接下来他并没有开始今天的功课,而是向小余说道:“说罢,你有什么要问的?”
小余心知这位师父已经看出了自己今日心有疑惑,当下也不隐瞒,便将冬雪、秋月二堂争相招募自己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了,最后说道:“幸好那春花堂只收女教众,否则看这架势,只怕春花堂也要来找我前去任职了。但我始终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缘由,若说他们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所以才会特别关照,但似乎又不太像。”
对于小余这一疑惑,木中之人顿时干笑几声,说道:“你猜的没错,他们的确不知道你的身世来历。甚至整个夜神殿上下,除了当年将你带回南疆的夜神殿圣女,以及我这个不人不鬼的师父,便再没有人知道关于你的事。至于地界各堂都想将你纳入麾下,那却是所谓的‘政治’了。”
小余心中暗道:“就算只有你们两人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殊不知白教头和邓坊主早就已经猜到了,只是至今都无法证实而已。”
他嘴上自然不会透露白教头和邓坊主二人,只是问道:“什么是政治?”
只听木中之人缓缓说道:“所谓政治,布政治事也。原是指在位者的治国之道,但如今却已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乃是指经营自己的人脉和关系,从而让自己成为在位者,抑或是保住自己在位者的地位。”
顿了一顿,他继续说道:“堂主也好,祭师也罢,都属于地界的在位者,自然要想方设法保护自身利益。换句话说,就是要保住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并且尽量替自己的亲友乃至后人谋取利益,让他们也能成为在位者。而这当中最有效的一个方法,就是讨好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上司,也便是这神寂山山顶的天界。
所以尽管他们不知道你的底细,但是自从一年前的神殿选拔之上,你当众提出要前往天界借用兵器,居然获得了应允,再加上之后每七日便要来此一趟,他们看在眼里,自然能够猜到你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至少是与天界有着极深的渊源。
于是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对于地界这些在位者而言,若是能够将你纳入麾下,便等于是通过你与天界建立了一份额外的关系。只要将你留在堂中,并且照顾好你,也就算是为你在天界里的关系办了事,从而让他们如今的地位更加稳固,甚至往后说不定还能派上大用场。”
听完木中之人这一番详细的解释,小余这才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可是回想冬雪堂潘堂主和秋月堂月之祭师当日的言行,包括自己如今任职的夏风堂,这当中自己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特殊的照顾,似乎又不像是他们想要通过自己攀附天界。
木中之人似乎看出了小余的不解,随即又说道:“须知自古拍马屁者,最忌讳的便是拍在马腿上,那倒不如不拍。你的身份天界并未对外声张,也不曾吩咐地界这些在位者要特别关照于你,他们自然不敢擅作主张。所以尽管他们想要讨好于你,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殷情,否则到头来会错了意,只会适得其反。
而这当中的道理,便是凡事皆须有度,无论太差还是太过,均非善事,务必要把握住两者之间最为恰当的平衡点。至于如何找到万事万物的平衡,方法其实就在你上上个月念完的【中庸】里面。只因你年纪尚浅,眼下还参悟不透其中玄机,要等到日后又或者是毕生之功,方才足以参透。”
小余不料自己所学的这些儒家典籍里面,居然还蕴藏着如此高深的学问,难免有一种学无止境的望洋兴叹,急忙回答道:“是。”
随后他又想起因为没能加入冬雪堂引刀自刎的阿丽,不禁心有所感,叹道:“这些所谓的地界在位者,为求自身利益,就连我这么一个身怀阳派内力的废人也要招募。相比起来,那些既有实力,又一心想要为夜神殿效力的教众,反倒是被拒之门外。”
要说小余这一句感慨,本是随口而出,也算是要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了。然而木中之人却对他这句话来了兴趣,问道:“既然你有此一说,那我倒要考一考你,之前教过你的【尚书】所记,上古虞、夏、商、周四朝的更替,依你之见,这当中最本质的原因是什么?”
小余微微一怔,思索着说道:“应该是朝廷施政不当,以至民不聊生,终于官逼民反,这才推翻旧朝建立新朝。”
却听木中之人笑道:“错了错了!从古至今,在那些在位者眼中看来,百姓便如圈中牛羊,纵然饿死累死,也无法对他们造成半点威胁,更别说他们能够揭竿而起、取而代之了。”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略带兴奋地说道:“王朝更替,从来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将有本事的人拒之门外。任凭你有多大本事,不管如何奋上进,却永远都不可能上位,从而跻身在位者的行列,到最后自然就只能造反。
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乃是因为在位者的位置毕竟有限,但皇族的子子孙孙开枝散叶,达官贵人的子子孙孙同样繁衍生息,久而久之,有限的几个位置还不够让这些人来坐,自然再无可能让外人来坐。
至于这些依靠血统家世上位的人,挨个说成废物,或许有冤;隔一个说成废物,必定有漏。相比起来,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久居于这些废物之下,自己却又无上位的可能,忍无可忍之时,便是率众造反、改朝换代之日。至于百姓,从来都只是被双方利用的工具罢了。”
小余再一次被他这番言论所震慑,仔细一想,所谓的改朝换代,根源的确正是如此。
待到他再往深处一想,随即明白了对方突然提及此事的缘由,脱口问道:“你是说……说夜神殿的这些在位者,包括他们的亲友和后人,同样已经占据了夜神殿里的所有位置,从而让真正有本事的人无法上位,到头来便只能……只能造反了?”
木中之人顿时出一阵低沉的长笑,沉声说道:“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原是自然之理,夜神殿当然不是例外!须知夜神殿在这南疆地界,至少已有三百多年的经营,教中无论天、地、人三界,其间所谓的在位者,已然根深蒂固,再也没有外来人的位置可言。甚至早在我前来南疆的数十年前,这夜神殿便已经走到头了。”
说完这话,他再看到眼前这个惊疑未定的徒弟,随即又咳嗽几声,平复下自己兴奋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必担心,凡事走到尽头,也并非只有推倒重来这一个选择,还有‘变法’这一选择。所谓变法,待到再有四五次功课、等你学完【儒家】这些基础典籍之后,我便会教你【史家】的著作,从而了解中原历代王朝的兴衰,届时你自然便会知晓。
但有一点却是万变不离其宗,不管是何种变法,任凭它披着各式各样的外衣,其本质却是相同。那便是设法清除一大批在位者,从而替那些被拒之门外的有能力之人腾出位置。只要能够收编掉这些有能力之人,其余芸芸众生,便如牛羊般可牧之,无论如何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算来小余已经跟着这位木中之人学了有一年之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像今天这样长篇大论,而且言辞中还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似乎夜神殿如今的境遇,包括他所谓的“变法”,竟是与他有关?
只可惜不等小余问,这位木中之人口风一转,随即便如往常一样,开始了今天的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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