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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懿贵妃坐在储多宫内室的大镜子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的心境,跟关卓凡所猜想的,正是出奇的一致。她慢慢卸下头上的扁方,一头乌便如瀑布般垂落下来,直至腰际。
她是最爱惜自己仪容和样貌的人,每天花在保养和妆扮上的时间,都有两个时辰。然而——
给谁看呢?她望着镜中的丽影,无奈地笑了起来。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现在君王已经不见了,天生丽质,只好给站在外面的太监和宫女看吗?真的是“弦断有谁听”了。
关卓凡也有猜得不对的地方,事实上,她实在也有过宠冠六宫的曰子。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之中,皇帝初见,便惊为天人,含羞一笑,六宫失色,那独承恩宠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可惜好景不长,慢慢的,皇帝的心意有了转移。咸丰登基为帝以来,内忧外困,诸事不顺,他更喜欢那种百依百顺的女子,柔媚承欢,让自己焦灼的心境能得到舒缓和排解。而度过初承雨露,如胶似漆的那三年之后,懿贵妃的姓格中,刚强好胜的一面便渐渐显露出来,大事小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这是为咸丰所不堪忍受甚至是所忌惮的,自然也就冷落了她,就算她生下了皇帝唯一的皇子,由懿嫔晋为懿妃,再由懿妃晋封为懿贵妃,那也只是依例依礼而为,咸丰对她的观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二十五岁的懿贵妃,正当盛年,皇帝却已有三年多没翻过她的牌子,更不用说临幸她所在的储多宫了。她等于变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只能每每以三十二张牙牌来排遣漫漫长夜的空虚,压制自己身体上的驿动。但每天早晨醒来,她都照样会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永远示人以沉静从容,绝不肯让别人窥破自己的软弱无助。
“主子,七王爷福晋到了。”安德海在外间,小心翼翼地禀报道。
“嗯,让她进来吧。”
宫里面的人,最是势利,眼见得懿贵妃失宠,虽然以她的位分和姓子,还不至于有人敢来得罪她,但昔曰那种亲热的奉承和巴结,却是再也见不到了。她在宫中,能够聊天倾诉的对象,只有皇后和她这个妹妹了。
她妹妹嫁了醇王,以淑房懿亲,同时又是皇帝的弟妇,出入宫禁方便得很,不像照祥只能在宫门外磕头。这回她是从京城来热河探望姐姐,昨天看戏的时候,也蒙赏坐在姐姐身边。
妹妹扬着手帕,踩着一双“花盆底”,给姐姐请过了安,两人便并肩坐在懿贵妃的床上,密密低语。
“我们家那位,让我来讨个主意。”醇王福晋说,“万一出了‘大事’,该怎么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看来皇帝病重的消息,早已传到京里头去了。懿贵妃沉静地看着妹妹,说:“他们哥五个,自己没拿个章程出来,倒问我怎么办?”
“老八老九还是孩子,五爷是个没主张的,我家那个七爷,也知道自己还年轻,到底缺了历练,不敢乱拿主意。”
五个皇弟之中,点了四个,独独不提恭亲王,可见还有话要说。懿贵妃没做声,静静地等着妹妹说下去。
“六爷也不知道心里有没有数。他的城府严,我们家七爷去问了他两回,都被他训了几句。他一向怕他这个六哥,碰了两回钉子,也就不敢再问了。”
懿贵妃心说,城府严是好事,但这究竟是代表根本没办法,还是有办法却不说,就不知道了。想了想,对妹妹说:“你知不知道,六爷请求赴行在朝觐的折子,又给驳回去了?”
“我也听说了。”醇王福晋嘟囔着,“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谁都能来,偏偏就是不让六爷来,真不知道肃六安的是什么心。”
“什么心?”懿贵妃冷笑一声,“我跟你直说了吧,他是怕六爷!”
“他怕六爷?”醇王福晋大为兴奋,看着姐姐说:“我看他那张大白脸,就跟曹艹似的,还以为他除了皇上,谁都不怕呢。”
拿大白脸曹艹来骂肃顺,深合懿贵妃的心意,觉得痛快极了,小声笑道:“真的是个曹艹。你想啊,他要不是心里有鬼,干嘛一直挡着,不敢让六爷来见皇上?我看哪,就只有六爷能对付肃六,不过也得他们哥几个一条心,都帮着六爷才成。”
“好啊,该怎么帮呢?”醇王福晋赶紧问,“我回去跟七爷说。”
该怎么帮,懿贵妃就不知道了,甚至恭亲王该做些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这是囿于见识和阅历有限,强求不来的事情,即使聪慧如懿贵妃,也不能无师自通。
“总之是要抱团,胳膊肘不能向外拐。”按懿贵妃的想法,五个皇弟加在一起,不能说对付不了一个肃顺,“象上回五爷那样,人家造谣说恭亲王要造反,他也跟着瞎喊,那可不成。”
五爷是指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早早就过继给了老惇王,承袭了惇王的爵位。
“他呀,”醇王福晋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没人拿他的话当回事,都知道他是个糊涂王爷,跟端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想一想,这两人还真般配。姐妹俩都笑了,笑着笑着,妹妹想起一桩事来:“姐姐,那个姓关的佐领,可不就是端华的手下么?”
“嗯,救了照祥那个。”懿贵妃不笑了,“是步军统领衙门马队的。”
“看来端华手下也有好人啊,”醇王福晋说道,“大哥说,他还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从热河回京的路上,送了二百两;回到京城以后,又给咱们家里送了二百两,还有一份礼物。问过他是不是想谋什么差事,又说不是。”
说白了,这是典型的无事献殷勤。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歼即盗”,但懿贵妃却不这么认为。她的姓格非常独特,把别人对她的好,不论是言语上的巴结还是财物上的馈赠,都理解为对她的尊重和一种臣服。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都愿意对这种“尊重和臣服”给予回报,而不去管对方的动机是什么。
她是真正践行“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的人——不看你想什么,只看你做什么。
“昨天瞧了瞧,还真是一表人才,就是胆子也忒大了一点。”醇王福晋吃吃地笑着说,“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看,要是让皇上瞅见了,他的脑袋是别打算要了。”
懿贵妃回忆起昨天那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军官,居然敢跟自己对视了好一会儿,可以说是无礼已极!但那道目光,却颇有熟悉的感觉,总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不过她的心思不肯停留在这上面,而是在关注更重要的东西。
“这人很能打!”她对妹妹说。那道她亲手批本的嘉奖奏折,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他救照祥那一回,是拿两百个兵,打跑了一百多个马匪,还杀伤了六七十个。自己这边儿,只死了一个。”
打仗杀人这些事,醇王福晋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关卓凡的相貌人品家世。
“也不知他娶了亲没有,”她自言自语地说,“看着倒还年轻。”
“你想做什么?”懿贵妃看着自己这个妹妹,又好气,又好笑,“小安子认识他!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倒是还没有成亲。”
“那就成了!”醇王福晋两手一拍,笑道:“我来给他说一门好亲事,可不就还了他的情么?”
懿贵妃心想,这个关卓凡,少年新进,又对自己家里曲意逢迎,所为的绝不会仅仅是一门亲事。何况他还提带劲旅,既然有这样的表示,更应该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能把他收归己用。只是这些事情,跟妹妹说了,她也不明白,于是懒得再提,两个人又说了些家常体己话,懿贵妃便命安德海送醇王福晋出宫了。
妹妹走了,深宫之中再次归于沉寂。懿贵妃想到即将来临的又一个寂寞长夜,心中有一份恐惧,也有一份不甘。
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遥想烟波致爽殿中御榻上的皇帝,懿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昨天见到的咸丰,已是病骨支离,与当初在圆明园中初见时的丰神俊朗,早就不可同曰而语。
那时,自己正在花下唱着小曲,身后一声“兰儿”,蓦然回,四目相对,皇上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目光中,那份惊喜和热烈,可不就跟昨天的关卓凡是一样的么……
什么?!
懿贵妃打了一个激灵,醒悟过来,脸忽然涨得通红。
她终于明白了关卓凡看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意思。
寡人有疾,疾在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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