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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随驾城上上下下,年关好过,可是大年三十也没半点喜庆,正月里的走门串户更是闷闷不乐,人人抱怨不已。于是一些个原本没什么太大怨气的,也开始怨怼起来。
随后,鬼宅那边开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装束的人物出现,之后便越来越多。
再后来,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赶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有一个孩子往鬼宅丢石子大骂之后,就一不可收拾。人人议论纷纷,埋怨那位所谓的剑仙既然如此神通广大,为何还要害得随驾城毁去那么多家产财物。
杜俞听得差点气炸了肺,大步走回陈平安身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握拳,憋屈万分:“前辈,再这么下去,别说丢石子,给人泼粪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依旧轻轻摇动那把崔东山赠送的玉竹折扇,微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至于那把在鞘长剑,就随随便便丢在竹椅旁边。
这个前辈也真是心大,自己从竹园砍伐绿竹,亲手打造了这么一把竹椅,成天就躺在上边睡觉。而且相处久了,总感觉现在的前辈跟自己最早认识的那个,不好说是判若两人,但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杜俞听到问话后,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辈,是二月二!”
陈平安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个好日子。”
杜俞只觉得头皮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颗所剩不多的“狗胆”怯生生道:“前辈,你这样,我有些……怕你。”
陈平安双指捻动,竹扇轻轻开合些许,清脆声音一次次响起,笑道:“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怕什么?这会儿难道不是该想着如何论功行赏,怎么还担心被我秋后算账?你那些江湖破烂事,我早在芍溪渠水仙祠时,就不打算与你计较了。”
他身上穿着那件已经多年没有穿过的法袍金醴,而春草法袍因为已经毁坏殆尽,任你砸多少神仙钱都无法修补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与那些穿破了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壶放在一起。之前一战,怎么个凶险?很简单,他都来不及换上金醴,连这种心意一动就能瞬间完成的事都无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身体魄去硬扛云海天劫,大概等于在积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几天几夜。
杜俞一咬牙,哭丧着脸道:“前辈,你这趟出门,该不会是要将一座忘恩负义的随驾城都给屠光吧?”
陈平安斜眼看着杜俞:“是你傻还是我疯了?那我扛这天劫图什么?”
杜俞抹了把额头汗水:“那就好,前辈莫要与那些蒙昧百姓怄气,不值当。”
他是真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时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横死,肯定还会连累爹娘和整座鬼斧宫。若说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庙一别,范巍然那老婆娘撑死了拿自己撒气,可现在真不好说了,说不定连叶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在鬼门关外打转、黄泉路上蹦跶,便想了又想。尤其是这些天待在鬼宅,跟前辈一起打扫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脚做着这辈子打娘胎起就没做过的下人活计,恍若隔世。
陈平安将折扇别在腰间,视线越过墙头,道:“行善为恶都是自家事,有什么好失望的。”
杜俞使劲点头道:“君子施恩不图报,前辈风范也!”
陈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后少说这些马屁话,说者吃力,听者腻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脸尴尬。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放在竹椅上,脚尖一踩地上剑仙,剑仙轻轻弹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这里,我出门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质疑前辈的决定,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何时返回宅子?”
陈平安笑道:“去一趟几步路远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苍筠湖或是黑釉山,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
杜俞松了口气,等陈平安走出鬼宅,他便对着那只朱红色酒壶双手合十,弯腰祈祷道:“有劳酒壶大爷多多庇护小的。”
当鬼宅大门打开,那位白衣谪仙人真正现身后,原本起劲喧哗的随驾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全部一哄而散。他们多是自认遭了无妄之灾、损失惨重的富贵门户里边被家主派来此处讨要钱财的仆役家丁,以及从各处赶来凑热闹的地痞,还有不少想要见识见识什么是剑仙的任侠少年。
虽然人人都说这位外乡剑仙是个脾气极好的,极有钱的,并且受了重伤,必须留在随驾城养伤很久,这么长时间躲在鬼宅里边没敢露面,已经证明了这点。可天晓得对方离了鬼宅,会不会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劳什子的剑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要小心些。
刚好有一伙青壮男子正推着一辆粪车飞奔而来,大笑不已。原本他们正为自己的豪迈之举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竖大拇指、高声喝彩,推起粪车来更加起劲卖力,离鬼宅不过二三十步路了,结果那手持长剑的白衣仙人刚好开门走出,并且直直望向了他们。三个常年游手好闲的年轻男子顿时呆若木鸡,两腿挪不动步。 不但如此,还有一人从街巷拐角处姗姗走出,然后逆流向前。她身穿缟素,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怀中抱有一个犹在襁褓中的婴儿。倒春寒时节,天气尤为冻骨,孩子不知是正在酣睡还是冻伤了,并无哭闹。她满脸悲恸之色,脚步越来越快,竟是越过了粪车和青壮男子,扑通一声跪倒在街上,仰起头,对陈平安泣不成声道:“神仙老爷,我家男人给倒塌下来的屋舍砸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以后还怎么活啊?恳请神仙老爷开恩,救救我们娘儿俩吧!”
妇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似乎马上就要哭晕过去。
躲在街巷远处的百姓开始指指点点,有人与旁人轻声言语,说这妇人好像是芽儿巷那边的,确实是去年开春成的亲。可怜人哪。
陈平安蹲下身:“这么冷的天气,这么小的孩子,你这个当娘亲的,舍得?难道不该交予相熟的街坊邻居,自己一人跑来跟我喊冤诉苦?嗯,也对,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在意这个作甚。”
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没想到这位年轻剑仙会如此措辞,一时间有些蒙。
陈平安微笑道:“我瞧你这抱孩子的姿势有些生疏,是头一胎?”
妇人骤然间哀号起来,什么话也不说。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说道:“等会儿,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与你擦身而过,你就要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与我说,若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与其害得这个可怜孩子一辈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让他下辈子再投个好胎,这辈子是爹娘对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铁石心肠的神仙,随后你再一头撞死,求个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团圆?还是说,我说的这些,已经比别人教你的更多了?”
妇人只是悲恸欲绝,哀号不已,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陈平安瞥向远处那个开口道破妇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后者脸色微变,飞快离开,身形没入小巷。
这个匆忙逃遁的练气士,以及眼前坐地哭喊的妇人,还有隐匿于粪桶中伺机而动的武夫,应该都是些幕后主使自己都不觉得能够成事的小算计,纯粹就为了恶心人?
陈平安觉得有些意思。
苍筠湖殷侯肯定暂时没这胆子,宝峒仙境范巍然则没这份弯弯肠子。那么,是那个始终没见过的黄钺城叶酣,或是那个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随驾城某个官员胥吏之手弄出来的?反正练气士、妇人和武夫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是被谁送来找死的。
怎么办呢?因为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被恶心到了。
妇人眼前一花,眼前竟然没了那年轻白衣仙人的身影。
妇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举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这之前,她转头望向街巷,竭力哭喊道:“这剑仙是个没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是半点都没有不安啊!如今我们娘儿俩便一并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他!”
妇人铆足了劲,将孩子狠狠砸向地面。自己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看这一下了。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晓得是那陌生汉子从哪里找来的。至于那个刚死没多久的男人,倒还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那种管不住裤裆更管不住手的无赖货色,好赌好色,一点家底都给他败光了,害得自己过门后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头撞向墙壁,磕个头破血流吓唬吓唬人,然后装晕便是,又不用真死,那么前边得手的一大袋子金银,加上事成之后的又一大袋子,以后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当个穿金戴银的阔夫人有何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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