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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眯眯道:“不过我估计草堂那边还好说,魏公子这样的乘龙快婿谁不喜欢,就是魏大将军那一关难过,毕竟山上山下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当然了,还是看缘分,棒打鸳鸯不好,强扭的瓜也不甜。”
魏白又他娘的松了口气,那唐青青竟然有些感激。
屋内那些站着的与铁艟府或是春露圃交好的各家修士都有些云里雾里。除了开始那会儿还能让旁观之人感到隐隐约约的杀机四伏,这会儿瞅着像是拉家常来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唐仙子应该认识宋兰樵宋前辈吧?”
唐青青赶紧说道:“自然认识,宋船主是我爹的师兄,皆是春露圃兰字辈修士。”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我先前乘坐过宋前辈的渡船,十分投缘,属于忘年之交,看来此次去往春露圃,一定要叨扰照夜草堂了。”
唐青青嫣然一笑:“剑仙前辈能够莅临草堂,是我们的荣幸。”
就算是魏白都有些嫉妒唐青青的这份香火情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魏公子,先前那个御剑而过的少年剑仙说了一番没头没尾的怪话,还要请我喝茶,姓甚名谁?”
魏白说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的话,应该是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柳质清,柳剑仙。”
唐青青点头笑道:“这位金乌宫柳剑仙每隔几年就会去往我们春露圃一处他早年私人购买下来的山泉,汲水烹茶。”
陈平安恍然道:“我在春露圃那本《春露冬在》上边看到过这一段内容,原来那少年就是金乌宫柳质清,久仰大名了。早知道先前就厚着脸皮与柳剑仙打声招呼,到了春露圃也好帮自己挣点名声。”
魏白笑容如常,老嬷嬷却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渡船管事手中那杯至今还没敢喝完的绕村茶不苦,可是心中却悲苦得很:这位剑仙老爷,您一剑劈了人家金乌宫的雷云,柳质清还要盛情邀请您去喝茶,您老人家需要这么点名声吗?咱们做人能不能稍微敞亮一点,给一句痛快话,别再这么煎熬人心了?
陈平安转过头:“这位老嬷嬷似乎觉得我不太有资格与柳剑仙喝茶?”
老嬷嬷皮笑肉不笑道:“不敢。两位剑仙,林下泉边,对坐饮茶,一桩美谈。春露圃的那本小册子,今年便可以重新刊印了。”
陈平安保持转头微笑的姿势,老嬷嬷脸色越来越僵硬。
陈平安突然眯眼说道:“我听说山下王朝都有一个主辱臣死的说法。”
老嬷嬷绷着脸,陈平安又道:“关于美谈一事,我听说大观王朝亦有一桩。当年魏公子赏雪湖上,见一翩翩美少年走过拱桥,身边有妙龄美婢悄然一笑,魏公子便询问她是否愿意与那少年成为神仙眷侣,说君子有成人之美。婢女无言,片刻之后,便有老妪掠湖捧匣而去,赠礼少年。敢问这位老嬷嬷,匣内是何物?我是穷地方来的,十分好奇,不知是什么贵重物件,能够让一个少年那般动容失色。”
老嬷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拼死打杀一场便是,拉着铁艟府小公子和春露圃唐仙师独女一起死,到时候她倒要看看,这年轻剑仙怎么与柳质清喝那茶水!
但是陈平安却已经转过头:“难怪这边寺庙香火鼎盛。”
魏白身体紧绷,挤出笑容道:“让剑仙前辈见笑了。”
陈平安缓缓起身,最后只是用折扇拍了拍渡船管事的肩膀,擦肩而过的时候,道:“别再有第三笔买卖了。夜路走多了,容易见到人。”
唐青青愣了一下。不是容易见到鬼吗?
陈平安径直走向房门,抬起手臂,摇了摇手中那把合拢折扇:“不用送了。”
房门依旧自己打开,再自行关闭。
魏白苦笑不已。鬼走夜路见到人吗?
沉默了很久,在大致确定那人都可以往返一趟渡船后,魏白笑着对老嬷嬷说道:“别介意。山上高人,百无禁忌,我们羡慕不来的。”
老嬷嬷笑着点头。
魏白心中冷笑:你不介意,是真是假,我不管。可我很介意!方才你这老婆姨流露出来的那一抹浅淡杀机,虽说是针对那年轻剑仙的,可我魏白又不傻!狗咬人也好,人打狗也罢,哪里比得上狗往死里咬狗的凶狠。
陈平安返回屋子后,开始六步走桩。突然又停下脚步,来到窗边。
夜幕降临,他轻轻跃上船栏,缓缓而行。
就这样走了一夜,当大日出海之际,陈平安停下脚步,举目远眺,一袭雪白法袍沐浴在朝霞中,如天下地上的一尊金身神灵。
黄昏中,龙泉郡骑龙巷一间铺子门口,一个黑炭丫头端着小板凳坐着。铺子里边,石柔偶尔瞥一眼外边的动静。
裴钱经常会坐在门口嗑瓜子,石柔知道,这是想她的师父了。
在陈平安从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芦洲后,一开始有朱敛盯着学塾,足足盯了约莫一旬光阴,裴钱总算习惯了在那里的求学生涯,再不会想着翻墙翘课。但是哪怕如此,她也不消停。朱敛有一次去学塾向授业夫子询问近况,结果半喜半忧。喜的是裴钱在学塾里边没跟人打架,骂战都没有;忧的是老夫子们对裴钱也很无奈。小丫头对圣贤书籍那是半点谈不上敬意,上课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坐在靠窗位置,默默地在每一页书的边角上画小人儿,下了课就哗啦啦翻书。有位老夫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就翻看了裴钱所有的书籍,结果真是一页不落下啊,那些小人儿画得粗糙,一个圆圈是脑袋,五根小枝丫应该就是身体和四肢,合上书后,那么一掀书角,然后就跟神仙画似的,要么就是小人儿打拳,要么是小人儿多出一条线,应该算是练剑了。老夫子当时哭笑不得,倒是没有立即火,开始询问裴钱的功课,要她背诵书籍段落,不承想小姑娘还真能一字不差背出来。老夫子也就作罢,只是提醒她不许在圣贤书籍上鬼画符。后来小姑娘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些学塾之外的书籍,课业照旧不好不坏,小人儿照样画得勤快。
下课的时候,她偶尔也会独自去树底下抓只蚂蚁回来放在一小张雪白宣纸上,一条胳膊挡在桌前,一手持笔在纸上画横竖,阻挡蚂蚁的逃跑路线,这样都能画满一张宣纸,跟迷宫似的,可怜那只蚂蚁就在迷宫里边兜兜转转。由于龙尾郡陈氏公子嘱咐过所有夫子只需要将裴钱当作寻常的龙泉郡孩子对待,所以学塾大大小小的蒙童都只知道这个小黑炭家住骑龙巷的压岁铺子,除非是跟夫子问答才会开口,每天在学塾几乎从来不跟人讲话。她早晚上学下课两趟都喜欢走骑龙巷上边的阶梯,还喜欢侧着身子横着走,总之是一个特别古怪的家伙,学塾同窗们都跟她不太亲近。
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便传开来,说这个黑炭丫头是个财迷,每天都会在压岁铺子里跟人做生意,帮铺子挣钱,应该是个没爹没娘的,就跟铺子那个掌柜糟老头子一起厮混。还有蒙童信誓旦旦地说早先亲眼见过这个小黑炭喜欢跟街巷里边的大白鹅较劲。又有邻近骑龙巷的蒙童说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裴钱就故意学公鸡打鸣,吵得很,坏得很。再有人说裴钱欺负过了大白鹅之后,还会跟小镇最北边那只大公鸡打架,还嚷嚷着什么“吃我一记旋风腿”,或是蹲在地上对那大公鸡出拳,是不是疯了?
朱敛去过一次学塾后,回来跟裴钱聊了一回,裴钱终于不在书上画小人儿,也不在宣纸上给蚂蚁造迷宫了,就只是放学后在骑龙巷附近的一处僻静角落用泥土蘸水捏小泥人儿,排兵布阵,指挥双方打架,硬是给她捏出了三四十个小泥人儿。每次打完架,她就鸣金收兵,将那些小人儿就近藏好。石柔看到了,私底下跟朱敛说了,朱敛说不用管。
后来有一天,裴钱抄完书后,兴冲冲跑去当那沙场秋点兵的大将军,结果很快就回来了。石柔一问,裴钱闷闷不乐地站在柜台后边的凳子上,把脑袋搁在柜台上,说是前些天下大雨,两军将士们都阵亡了。这让石柔有些忧虑,就裴钱那精明劲儿,怎么可能让那些家当给雨淋坏了?可后来朱敛还是说随她。
但接下来生的一件事,就连朱敛也皱起了眉头。得到石柔的消息后,专程从落魄山跑了一趟骑龙巷。石柔告诉他,有天放学,裴钱拽着一只死了的大白鹅脖子,扛着回到了骑龙巷铺子,然后将大白鹅埋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裴钱当时在自己屋子里边一个人抄着书,朱敛站在铺子大门口,石柔说裴钱什么都不愿意说,是她自己去打听来的消息。
裴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被一个市井妇人拦住了,说一定是裴钱打死了家里的大白鹅,骂了一大通难听话。裴钱一开始说不是她做的,妇人就动了手,裴钱躲开之后,还是只说不是她做的。到最后,裴钱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钱,将辛苦攒下来的两粒碎银子和所有铜钱都给了那妇人,说她可以买下这只死了的大白鹅,但是大白鹅不是她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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