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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不管她如何咬牙坚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将手和笔捆绑在一起,始终没能端端正正写好一个字,已经积攒下很多欠债了。
朱敛又对那个纤细背影说道:“但是懈怠一事,分两种,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够在练拳之余,哪天补上欠债,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师父反而会觉得你做得对。因为你师父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暂时的有心无力,不算什么过错。等到有心有力,还能一一补上,更是难得。”
裴钱抹了把脸,默默起身,飞奔上山。朱敛坐在原地,转头望去。
一天,朱敛在灶房那边炒菜,与平时的用心不太一样,而是精心准备了不少时令菜肴。
因为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黝黑丫头,双臂颓然下垂,脸色惨白,一路晃荡到这边后,说她今儿有些嘴馋哩。所以朱敛就打算犒劳犒劳这黑炭丫头的五脏庙。
然后岑鸳机说有客人拜访落魄山,来自老龙城,自称孙嘉树。
朱敛当时系着围裙,哦了一声,只说先让那位孙家主等着,实在不行,就喊几声魏檗的大名,让这家伙先招待对方。
裴钱便说:“老厨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经炒了好几碟菜了,够吃。回头我让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帮裴钱扛着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杆,高声道:“暂任骑龙巷压岁铺子右护法周米粒,得令!”
裴钱嗯了一声,转过头,板着脸说道:“办事得力的话,以后等我师父回家,我再替你跟师父说些好话,让你升任落魄山右护法,也是有机会的。”
周米粒愈加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就闭了嘴。
可是灶房里边,朱敛头也没转:“我觉得现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老厨子,你还是去见那谁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刚想要说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结果被裴钱转过头,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声道:“我今儿不饿!”
朱敛这才放下锅铲,解了围裙,离开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边,裴钱让周米粒将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过让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钱还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门的那个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米饭,和裴钱坐在一张条凳上,因为经常需要她这位右护法建功立业——周米粒需要帮着裴钱拿筷子夹菜喂饭——这是最近常有的事情。裴钱说了,小米粒做的这些事情,她裴钱都会记在功劳簿上,等到师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周米粒每给裴钱喂一口饭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头的时候,就看到裴钱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放着饭碗筷子的空位子。裴钱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开心,摇晃着脑袋和肩头,跟周米粒说给她再盛一小碗米饭,今儿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几拳头。
周米粒起身后,屁颠屁颠端着空碗饭去搁在一旁小凳上的饭桶那边盛饭。背对着裴钱的时候,她偷偷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晓得如今裴钱每吃一口饭,就要浑身疼。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遇到了一对书生主仆,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书童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着没,书童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最后书童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着“好大一条”,和自家公子邀功,结果双手冷不丁被刺得锥心疼,鱼就跑了。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结果只看到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号啕大哭。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又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承想书童一听,哭得越使劲,年轻书生愁得蹲在溪边直挠头。
陈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然后“偶遇”了那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陈平安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然后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那书童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这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那书童都忘了手还火辣辣地疼,依葫芦画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个“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书童又开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线没错的话,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鸡鸣犬吠烦人至极,这会儿却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个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书童一手绝活。只见年轻青衫客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书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他邀请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和。青衫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个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乡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涩,不然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其实返乡路途中,是可以向两处与自家还算有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杏榜高中,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鲁敦道谢之后,也不客气,分给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鲁敦和书童恍然大悟。
鲁敦到底是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书童十分自豪。自家公子,果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鲁敦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枚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枚雪花钱,为了砍价两枚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等。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以及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有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和鲁敦、书童同行。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远游,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也钦佩很多。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上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正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没有半点破败之感。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向家中走去。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在身上的曾掖,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老妪便赶紧将那放满刚刚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不认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陈平安能够记一辈子。甚至可以说,老妪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在老妇人身上,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从容”两个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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