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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先生相赠的刻刀写篆文,下次离别之际,再赠送先生手中这方印章。
曹晴朗尚未刻完,中途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想象已久的美好画卷,心中所想便是手上所写。
“先生独坐,春风翻书。”
酒铺里来了位生面孔的少年郎,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
铺子今天生意格外冷清,是难得的事情,故而那位俊美如谪仙人的白衣少年,运气相当不错,还有酒桌可坐。
只不过少年脸色微白,好像身体抱恙。
张嘉贞拎了酒壶酒碗过去,外加一碟酱菜,说:“客人稍等,随后还有一碗不收钱的阳春面。”
那位客人开了酒壶,使劲闻了闻,再手托酒碗,看了眼酱菜,抬起头,用纯正的剑气长城方言问道:“这么大的酒碗,这么香的仙家酒酿,还有让人白吃的酱菜和阳春面?当真不是一枚小暑钱,只是一枚雪花钱?天底下有这么做买卖的酒铺?与你这小伙计事先说好,我修为很高,靠山更大,想要对我耍那仙人跳,门都没有。”
张嘉贞听多了酒客酒鬼们的牢骚,嫌弃酒水钱太便宜的,还是第一回,应该是那些来自浩然天下的外乡人了,不然在自己家乡,哪怕是剑仙,或是太象街和玄笏街的高门子弟,无论在什么酒肆酒楼,也都只有嫌价钱贵和嫌弃酒水滋味不好的。张嘉贞便笑道:“客人放心喝,真的只是一枚雪花钱。”
白衣少年将那壶酒推远一点,双手笼袖,摇头道:“这酒水我不敢喝,太便宜了,肯定有诈!”
隔壁桌上的一位老剑修,趁着四下酒桌旁的人不多,端着空酒碗坐在那白衣少年身边,嘴上笑呵呵道:“你这外乡崽儿,虽然会说咱们这儿的话,实在瞧着面生,不喝拉倒,这壶酒我买了。”
少年给他这么一说,伸手按住酒壶,问道:“你说买就买啊,我像是个缺钱的人吗?”
老剑修有些无奈,二掌柜一向眼光毒辣心更黑啊,怎么挑了这么个初出茅庐拎不清好坏的托儿?老剑修只得以心声问道:“小道友也是自家人吧?唉,瞧你这倒忙帮的,这些言语,痕迹太过明显了,是你自作主张的主意?想必二掌柜不会教你说这些。”
果不其然,就有个只喜欢蹲路边喝酒,偏不喜欢上桌饮酒的老酒鬼老赌棍,冷笑道:“那黑心二掌柜从哪里找来的雏儿帮手,你小子是第一回做这种昧良心的事?二掌柜就没与你耳提面命来着?也对,如今挣着了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不知躲哪角落偷着乐数着钱呢,是暂时顾不上培养那酒托儿了吧。老子就奇了怪了,咱们剑气长城从来只有赌托儿,好嘛,二掌柜一来,别开生面啊,咋个不干脆去开宗立派啊。”
说到这里,今天正好输了一大笔闲钱的老赌棍转头笑道:“叠嶂,没说你,若非你是大掌柜,柳爷爷就是穷到了只能喝水的份上,一样不乐意来这边喝酒。”
叠嶂笑了笑,不计较。用陈平安的话说,酒客骂他二掌柜随便骂,骂多了费口水,容易多喝酒。但是那些骂完了一次就再也不来喝酒的,纯粹就是只花一枚雪花钱来撒泼,那就劳烦大掌柜帮忙记下名字或是相貌,以后他二掌柜必须找个弥补的机会,和和气气,与对方一笑泯恩仇。
很快就有酒桌客人摇头道:“我看咱们那二掌柜缺德不假,却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估摸着是别家酒楼的托儿,故意来这边恶心二掌柜吧。来来来,老子敬你一碗酒,虽说手段是拙劣了些,可小小年纪,胆子极大,敢与二掌柜掰手腕,一条英雄好汉,当得起我敬这一碗酒。”
大掌柜叠嶂刚好经过那张酒桌,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那客人悻悻然放下酒碗,挤出笑容道:“叠嶂姑娘,咱们对你真没有半点成见,只是惋惜大掌柜遇人不淑来着。算了,我自罚一碗。”
被叠嶂姑娘冤枉了不是?这汉子既憋屈又心酸啊,老子这是得了二掌柜的亲自教诲,私底下拿到了二掌柜的锦囊妙计,只在“过白即黑,过黑反白,黑白转换,神仙难测”的仙家口诀上使劲,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啊。
只是这汉子再一想,算了,反正每次二掌柜偷偷坐庄,事后二掌柜都会偷偷分赃送钱,不对,是分红,什么分赃。至于最终会给多少钱,规矩也怪,全是二掌柜自己说了算,汉子这般的“道友”只管收钱。二掌柜一开始就明言,给多了无须道谢,来铺子这边多掏钱喝酒就是了,给少了更别抱怨,分钱是情分,不分是本分,谁要是不讲究,那么大晚上走夜路就小心点,黑灯瞎火醉眼蒙眬的,谁还没个磕磕碰碰?
如今在这小酒铺喝酒,不修点心,真不成。不过时日久了,喝酒就喝出些门道了,其实也会觉得极有意思,比如如今在这铺子里的饮酒之人,都喜欢你看我一眼,我瞥你一眼,都在找那蛛丝马迹,试图辨认对方是敌是友。
这汉子觉得自己应该是二掌柜众多酒托儿里,辈分高的,修为高的,悟性好的,不然二掌柜不会暗示他,以后要让信得过的道友坐庄,专门押注谁是托儿谁不是,这种钱,没有道理给外人挣了去。至于这里面的真真假假,反正既不会让某些不得不暂时停工的自家人亏本,二掌柜还保证身份暴露之后,可以拿到手一大笔“抚恤钱”,同时可以让某些道友隐藏得更深。至于坐庄之人如何挣钱,其实很简单,他会临时与某些不是道友的剑仙前辈商量好,用自己实打实的香火情和脸面,帮着故布疑阵,总之绝不会坏了坐庄之人的口碑和赌品。道理很简单,天底下所有的一棍子买卖,都不算好买卖。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板上钉钉的剑仙人物,岁月悠悠,人品不过硬怎么行?
二掌柜的最后一句话,汉子当时听了还真没脸去附和什么,可前面所有的话语,汉子还是深以为然的。
汉子喝着酒,晒着日头,不知为何,起先只觉得这儿的酒水不贵,喝得起,如今真心觉得这竹海洞天酒,滋味蛮好。
崔东山掏出一枚雪花钱,轻轻放在酒桌上,开始喝酒。
若问探究人心细微,别说是在座这些酒鬼赌棍,恐怕就连他的先生陈平安,也从来不敢说能够与学生崔东山媲美。
世间人心,时日一久,只能是自己吃得饱,独独喂不饱。
先生在剑气长城这一年多,所作所为,看似杂乱无章,在崔东山看来,其实很简单,并且没有半点人心上的拖泥带水,无非是假物、借势两事。 这与书简湖之前的先生,是两个人。
假物,是那酒铺,酒水,酱菜,阳春面,对联横批,一墙壁的无事牌,《百剑仙印谱》《皕剑仙印谱》,折扇纨扇。
借势,是包括齐狩、庞元济在内的守关四人,是陈三秋、晏琢这些高门子弟,是整座宁府,是文圣弟子的头衔,是师兄左右,是那中土神洲豪阀女子郁狷夫,是所有来此饮酒、题字在无事牌上的剑仙,是数量更多的众多剑修,是那些所有花钱买了印章、扇子的剑气长城人氏。
做成了这两件事,就可以在自保之外,多做一些别的事。
自保,保的是身家性命,更要护住本心。愿不愿意多想一想,我之一言一行,是否无害于人世,且不谈最终能否做到,只说愿意不愿意,就会是云泥之别的人与人。不想这些,也未必会害人,可只要愿意想这些,自然会更好。
在崔东山看来,自己先生,如今依旧停留在善善相生、恶恶相生的这个层面,一圈圈打转,看似鬼打墙,只能自己消受其中的忧心忧虑,却是好事。
至于善善生恶的可能性,与恶恶生善的可能性,先生还是尚未多想。当初在泥瓶巷祖宅外,他这个学生,为何在提及那嫁衣女鬼一事时,故意要把一件原本简单的事说得那么复杂,让先生为难?他崔东山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自然是有些用心的,先生也肯定知道他用心不坏,却暂时未知深意罢了。
但是没关系,只要先生步步走得稳当,慢些又何妨,举手投足,自然会有清风入袖,明月在肩。
利人,绝不能有那施舍嫌疑,不然白给了又如何,他人未必留得住,反而白白增加因果。益世,在剑气长城,就只能看那命了,或者说要看蛮荒天下答应与否了。
不违本心,掌握分寸,循序渐进,思虑无漏,尽力而为,有收有放,得心应手。
乍一看,极有嚼头。
先生陈平安,到底是像齐静春更多,还是像崔瀺更多?
老王八蛋崔瀺为何后来又造就出一场书简湖问心局,试图再与齐静春拔河一场,分出真正的胜负?
还不是看中了他崔东山的先生,陈平安走着走着,最终好像与他崔瀺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这岂不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所以崔瀺打算让已死的齐静春无法认输,但是在崔瀺心中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扳回一场,你齐静春生前到底能不能想到,挑来挑去,结果就只是挑了另外一个“师兄崔瀺”而已?到时候崔瀺便可以讥笑齐静春在骊珠洞天思来想去一甲子,最终觉得能够“可以自救并且救人之人”,竟然不是齐静春自己,原来还是他崔瀺。
谁输谁赢,一眼可见。
老秀才先前为何要将老王八蛋崔瀺,与我崔东山的魂魄分开,不也一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崔瀺知晓他之所念所想,依旧不算全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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