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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榕把身体缩回来的时候打了个寒颤,铺铁轨会经过那些小山吗?会碾碎很多木板吗?晚上怎么睡觉呢?火车上有卖黄纸的地方吗?她突然又意识到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才十岁,是很久远的以前,在奶奶的转述中自己如何哭闹不安,行为诡异。但书上说人死之后尸体会腐烂,内脏生出蛆虫,那些乳白色的、蠕动的虫子,会从眼睛开始,然后是腹部,等到腹部肿胀像气球的时候,蛆虫会叼着紫色腐肉和废气在空中爆炸,只剩下骨头,如果时间够长,骨头会变成石头,石头变成粉末。她讨厌令人作呕的肉虫,也不想变成风一吹就散的粉末,她死之前会留下遗书,把她老年瘦小干枯的尸体扔在野外,喂给鹰吃。鹰带着她的眼睛,她就永远活着。
她真的看见了鹰。可紧接着又发现有些不对,那一团追随行进的火车,上下起伏的黑影,更像是排列成老鹰形状的麻雀,它们之下还有一团更巨大的黑影,在火车玻璃窗的反射中,陈榕看见一群在轨道上奔跑着的人,太阳那么大,那么热,那些人不流汗也没有影子。他们穿着黑色的纱衣,紧闭着双唇,双手往前扑,像是要阻止火车再往前开,而这群人之中,有个老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朝她挥手。
陈榕短促地叫出声,奶奶。她有些悚然,后悔登上这趟火车,也许它开往的方向根本不是长南县,她也见不到陌生的父母。它真正的目的地是悬崖,悬崖之下是大海。座位旁睡觉的中年男人或许被她刚才的动静惊扰,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陈榕紧张地望着他圆盘一样的脸,眼中那张脸已经像死人一样没有了血色。而几个小时之后,在红色的月光中,火车会载着满厢的尸体,和断头台上被砍掉的脑袋一样,坠落海底。
但那个人在终点等她。
他向她招手,说,榕榕,这里。于是陈榕向他走去,心里想的却是——我以为刚才我要死了。她说,爸爸。他接过大包小包的行李,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在那只充满汗渍的手掌隔着上衣布料触碰到她皮肤的时候,仿佛一瞬间按下了她脑中的开关,橙色且尖锐的警报疯狂叫嚣着——她以为刚才她要死了。他张开嘴,呼出的气体中保有上一餐食物和快要把她喉咙抓破的烟草味,而候车室内超过百人的汗液接受着同一个太阳的炙烤,然后蒸发,在被劣质香水和脚的体味包裹之后一起向她鼻腔袭来。陈榕想吐,偏过头弯腰做出干呕的动作。她的父亲说,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中午吃饭没有啊?她想她快要死了。她说,好热。他说,看样子像中暑,车里开了空调,还有饮料,我们先回车上。他将陈榕往另一个方向引去。
在走向停车场的短短路程中,她试图将这些新鲜陌生的概念引入到自己以后的生活里。生命从此会化作两段,像二十四小时的挂钟,前半段的她从六走向零,登上火车驶向乡下老家,初中毕业后升入小学,在学前班会认识一个叫王是二的奇怪女生,但在两人初次见面之前,陈榕就从她那里学会了捕蛇和钓青蛙的本领,而爷爷则会在一个没有风的晴天从小山里爬出来,笑眯眯地带她去小商店买老冰棍。老张,打一桶油,爷爷还会这样说。独眼老张的眼睛已经好了,把塑料桶里灌满油之后,他多送了陈榕一根旺旺碎冰冰。最后的最后,陈榕会回到一个温暖的小房间,闭上眼时,嘴里还有凌冽带甜的草莓味。
后半段的她从火车站出来,忘记了鹰、麻雀和尸体。她的父亲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黑色的钥匙,打开一辆车牌号为79888黑色轿车的车门,对她说,你比照片上还要瘦,长得和你妈妈一模一样,我从人堆里一下就把你给认出来了。陈榕在找钟,想确认时间是否顺时流逝,她说,爸爸,现在几点了?他说,五点多,刚好回去吃饭,你妈妈给你炖了只鸡,一大清早就起床去菜市场了,现在放假人特别多,不早点去都买不到新鲜菜。陈榕摇下窗户,车辆往前开,轮胎缓缓碾过减速带,使一颗小砾石崩到她的右脸上,那种疼痛好真实,距离眼睑八厘米,比跳虫的前肢踩在脸上重,但比带尖齿的草边扫过时要轻。
陈榕又在后视镜中看见了一只麻雀,它落在车顶。她说,爸爸,车上有只鸟。他快速撇向左撇了一眼,说,哪儿有鸟,你看错了。他的视线又快速向右撇去,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停留超过五秒。陈榕知道那只鸟就在车顶,它的爪子朝前探了几步,脖子灵动地转着。她在乡下喝过花蜜,是别人种在墙角的花,不知道什么品种,杆子部分有点像甘蔗,花朵有粉色和黄色,一簇簇地长在一起。她把花杆折断,一头送进嘴里,那种味道是她从来没有尝过的,比所有汤汤水水都要好喝。
他突如其来的笑声把陈榕吓了一跳。他说,李总,对对对,我在火车站附近呢,刚接我女儿回家。陈榕本来快回忆到花蜜触碰到舌尖时候的感觉了。他把手机换了个方向,贴到左耳边,继续说,不远不远,没走多久,李总您是几点的火车啊,我折回去接您。她被路边一家书店吸引。他说,您客气,这有什么麻烦的,我让我女儿打辆车回去,现在小孩都缺乏锻炼,这种天也热不到哪儿去。书店离她越来越远,突然它们之间的距离静止了。他把电话挂了,对她说,榕榕,爸爸临时有点事,你打车回去,我会叫你妈妈下楼帮忙把行李拿上去。她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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