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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屏并未驳斥这话,只道:“关于树下尸体及两箱宝物,夫人可能知道的秘密——其一,树下尸体身份,已能推出;其二,箱中宝物名录,从贺卓两位老板处可得知;其三,蔡府起火的真相,死者怎会带出了两箱宝物,两箱宝物原本要送往何处。这些即便死者告诉了你,你不说,顺着目前已知的线索继续追查,也能查出。”
潘氏紧瞅着张屏,浑身微晃,突地笑起来:“原来如此,所以老爷们才觉得,小妇人没什么用,可随意要了我们娘俩的命?如果我知道些你们查不出来的,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红袍子大老爷们便有空见民妇了?哈哈哈,果然,我们的贱命不值钱。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刑部的大人这些大官儿们,查得都是住大府邸的老爷家埋了十几年的秘事。跟老爷们的事儿没大关系,没什么用,我们是生是死,都不配大老爷们瞧一眼的。哈哈哈~~”
杜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妇!方才种种作态,本县与谢县丞都宽忍了你,系怜你乃一柔弱妇人尔!你却不识恩典,在公堂上口吐如此不敬言辞,真当本县不会动刑?!”
谢赋道:“此案自开查自今日堂审,步步皆遵律法,你若觉得杜知县或本衙审案时哪里违规,隔壁就是察院。无需多废话,勒索卓西德与贺庆佑二人的,除了你、增儿、陈久三人之外,是否还有他人?增儿毒杀散材,可有共犯?绑架刘周氏、徐添宝姨甥,你有无参与?速速招来,休再东拉西扯!”
潘氏一言不发。
柳桐倚开口:“杜知县和谢县丞不答应与夫人做交易,正因将散材、刘老夫人、徐添宝之命看得和蔡老爷一家一般重,不会因此纵彼,律法面前,公侯百姓,性命同等贵重。”
潘氏看向他,身体又晃了晃,讥笑出声:“贵重?同等?!哈哈,今儿可真是开眼,公堂上一群年轻公子哥儿,长得像画儿,说的话更像神话儿。小公子,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田地?哈哈哈,几十年前,丁小乙快把我打死时,怎么没人和我说,我的命和高门大宅里的老爷们一样贵?衙门里的差爷们只会说,你个妇道人家,男人就是你的天,打你两下怎的了?你竟敢反了天,要告你男人?你这样的娘们,不打你让你明白明白规矩,你不得上天了?哈哈哈,那死鬼丁小乙,还有其他人,都怎么叫我的,贱人,贱货。贱了这么多年,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我是贵的呀……”
杜知县视线一闪,不动声色地问:“你即因此起意杀夫?”
潘氏睨向他:“大人可真会审案,怎的,仍想知道丁小乙是不是被我杀了?”
杜知县神色一肃:“公堂之上,你既有言,本县必须追查。”
谢赋补话:“但其他案件审理,不会受此案影响。”
潘氏一啧:“行吧,告诉你们也无妨。丁小乙是被我杀了。”
一直跪着不发一言的曾栓柱突然大喝道:“莫要胡说!”继而连连顿首,“诸位老爷,小人的婆娘无知。她,她其实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说话从不能当真。求老爷们千万别信。她,她……”
“我什么?”潘氏又睇向他,“我是疯是明白,说的话是真是假,老爷们能不比你个憨子清楚?是我哄了你。我这辈子只对不起过一个人,就是你。我原是配不上你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没从小姑娘的时候就嫁了你。却要等到……杀丁小乙后能嫁给你,是我赚了。唉,你啊……”
杜知县又咳嗽一声:“公堂不是叙情话的地方。潘氏,你真杀了丁小乙?”
曾栓柱喊:“不是!”
潘氏跪直身道:“回大人话,是。”
曾栓柱又连连叩首说潘氏糊涂,潘氏道:“大人且将曾栓柱带出堂外吧,真与他没关系。他确实是个憨实人。他这么在旁边闹着,我也不好交待。”
杜知县遂令左右先将仍不断替潘氏开脱的曾栓柱带出。谢赋问:“潘氏,杀人非寻常罪过,你当真杀了丁小乙?所言确定属实?”
潘氏又笑:“怎的,小妇人不与大人谈买卖,大人仍不肯放心?这事本也没什么可拿来议价的,丁小乙之死与蔡老爷家全无关系。是他打我,我着实熬不住了,一碗药送他归西罢了。”
杜知县问:“丁小乙为何打你?”
潘氏又大笑起来:“哈哈,果然有这一句!我就知道。当年,我熬不住了,求旁人帮帮我,到官府求和离,求官爷差爷们帮帮我,他们都要问我,为什么丁小乙要打你?这个为什么一问,丁小乙打我,便是我的缘故了。定是我哪里不好,哪里有错,哈哈哈~~”
杜知县又凑近谢赋耳边低声道:“看这婆娘形态,已知缘故。”
谢赋再皱一皱眉,未理会其言语。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说,我这婆娘,一看就该打。可当年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又傻性子又软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说,那时整个丰乐县从乡里到城内,找不出几个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岁时,去河沟边摘野菜,好些进京赶考的书生,看见我就念诗,什么兮什么顾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过来踏青游玩的公子,长得又白又斯文,画了幅我的像。画里我穿着仙女一样裙摆长长袖子宽宽有飘带的锦缎衣裳,提着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样花朵的花篮,站在云雾缭绕的水边。他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这么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坠子,挂着珠穗的扇子送我,说我可以拿它们去换漂亮衣服。我说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这么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篮好精致,但装不了多少菜。那公子问我,如果一辈子不用做活只穿漂亮衣服你愿不愿意?我说,这是贵人老爷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气,我只是个穷丫头,不敢梦这个。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说想带我到他府里。我爹那时已经亡故了,弟弟还小,家里只有我娘操持。我娘问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们家这样,当不了人家正经的亲家,你愿意给人家当偏房么?我那时虽小,也知自尊自爱,我说我是穷人家姑娘,不敢高攀,当妾我也不愿。”
杜知县道:“然而之后你嫁了乡民丁小乙,越想这段往事越后悔。所谓宁为贵门妾,不做穷汉妻,凶心一起,就杀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这便给小妇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该趁早趁年轻,何必熬到这个岁数?我那时年纪小,压根儿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我爹生前识文断字的,只是没有考中过科举罢了。他教过我认字读书,我也知道一些闺秀小姐们学的礼仪规矩。我不愿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还有些犹豫,住得离我家不远的一位丁婶,得知此事,却出奇地夸了我几句,说我有志气,有骨气,令她刮目相看。”
谢赋问:“这位丁婶……”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妈,嫁给村里一个闲汉,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她当时夸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从不说我好话,总和我娘说,看你家娣儿的面相,就得多管教。我几岁时,和乡邻的孩子们一块儿跑着玩,在乡里挺寻常的事,但只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说嘴,撺掇我娘骂我。后来我又知道,她总跟村里人讲我坏话,说我小小年纪妖里妖气,将来不知会什么样。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为她要编出一堆糟烂话,谁知她竟夸了我。原来她另有谋算。从那之后,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说我岁数大了,趁早定下终身。女孩子当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踏实过日子。同村邻乡与我年岁相当的年轻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婶的嘴一说,这个毛躁,那个莽撞,都不老实不踏实。我娘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偏听她的。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连接说了几个成不了的,穿插着像说闲话一样常提起她在邻村有个侄儿,为人又憨又老实又孝顺,都不敢正眼看姑娘,只会做活攒钱,就是穷了些,凑不出彩礼。她这么放线,单为钓出我娘一句话,终于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说了出来——没钱也没关系,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只要姑爷人好,姑娘嫁得合适,何必太计较钱?”
潘母想得很单纯,年轻人都家底薄,长辈帮衬些,小夫妻踏实过日子慢慢挣,定能过得和美。
丁氏听了此话,作势犹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这句话,我便老下脸说了。我侄儿小乙,是我看着长大的,真是个好孩子,再老实不过。咱们当娘的,最怕姑娘嫁什么样的姑爷呢?吃喝嫖赌的,尤其那些花花肠子的。像之前那位什么公子,田间地头看见你家娣姐儿这样的粗丫头,都能动情,必是走到哪里花到哪里,说好听叫多情,说难听是放浪,不安分。有钱有势浪得起,穷家小户,男人不踏实就完了。老姐姐,我敢拿祖宗十八辈跟你发誓,我侄儿小乙,绝对心里只有你家姑娘一个,绝对本分老实,绝没有花花肠子到处浪。”
“我娘听后很心动,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丁小乙拿不出彩礼,过礼的钱是潘母拿出自己的梯己帮衬。
“成亲后我发现,丁小乙又懒又滑,好吃酒赌博。他家本有薄产,他是家中独子,但都被他赌尽败光了。去给人家做活当佃农,他嘴里不干不净,又爱顺摸东西,与一同做活的人打架,专跟东家工头做对,最后十里八乡,没人肯用他。这些昔日的同乡都知道,大人们尽可去查问。丁老毒妇满口胡扯,只有两句话是真的,一是丁小乙确实穷,二是她拿祖宗十八代发誓的那句,丁小乙绝不会有花花肠子,绝不会浪。”
谢赋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脸不禁有些热,开不了口询问。
杜知县却一口接上:“这不还有些可取之处么?他虽赌却不嫖,是个专一男子。男子专情,定因爱你。”
潘氏又哈地笑了起来:“大人,也或是他没有花的本钱。”
杜知县僵了一僵,老脸一红,举起惊堂木拍了一下。
潘氏大大方方地继续道:“所以,丁小乙十分恨我。我那时年纪小,不懂,明明是我忍气吞声,为什么反而他格外恨,他恨我更胜过我恨他呢?我,我一个年少的女子,能怎么办,我哭着去找我娘,我娘要脸面,不敢往外闹,现在一想,姓丁的毒妇必也是看中了我家这一点,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她在我娘面前指天指地发誓,说丁小乙……绝不是天生的。想是之前他父亲得了痨病,他侍奉父亲,劳累所致,是孝子。调养一阵就好了,又骗我娘拿钱出来给他补身子。这女人,真会说。”
连丁小乙喝酒赌博,都被丁氏说成是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自暴自弃,丁小乙本性是好的。
“她说丁小乙是因为可怜才这样的,现在他有了家,我好好对他,帮他把身体养好,他便能跟我好好过日子了。别人也有这样劝我的,我先竟被这些话哄住了,后来发现,这跟进贼窝陷泥潭似的,越不趁早抽身,越抽不了身。丁小乙一开始还是收敛过的,只为能让我从我娘那里要钱。我起初一要和他和离,他就装可怜,让我不要离开他,说他会改的。乡里有些新搬来的邻居,不明就里的,都会被他骗住,以为我嫌贫爱富。他,还有丁氏那恶毒的婆娘,背地里到处造谣,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就不安分……我娘因此病了。待弟弟开始议亲,娘家更给不了我钱。丁小乙打我也越来越厉害。”
谢赋问:“令弟为何不帮你?”
潘氏面容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无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我娘先前贴补了我甚多,我家没什么能帮衬我们的亲戚。弟弟娶妻后,自要先顾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养母亲,还要养妻儿,我那时,名声也坏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确实有难断的缘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后母亲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腾,待母亲过世,再要和离,老毒妇和丁小乙竟然说,是因为我,因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们也要脸面。他们若替我出头,有些话怎能出口?”
张屏垂下眼,谢赋只能沉默,连杜知县都有几分尴尬无措地低头咳嗽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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