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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
放下窗帘。
然后回身。
回到沈梦沉身边。
“这就是我和你永远不同的地方。”君珂苦笑一声,蹲在沈梦沉身前,喃喃道。
沈梦沉果然已经晕过去,未挽的长披落,露一线脸颊苍白如纸,前额的已经被汗水濡湿,粘在额角,更衬得颜色如雪,而唇角紧抿,素来鲜润的唇色此刻只剩了淡淡浅红,像雪地上染了黄昏的霞,粉光清柔,之后便是夜将到来的凄凉。
这含笑运筹,永远隐在黑暗中算计他人的强人,此刻第一次在君珂面前展现属于他的衰弱和无依,竟令人觉得惊心动魄,像呼啦啦风动了幡,柔软而又窒息地,扑在了心上。
君珂却无心端详这病弱美色,也不再想是不是诈,沈梦沉要制住她很方便,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她把了把他的脉,果然还是有中毒征象,这人先前确实中了琥珀珠的毒,不愿在大庭广众下驱毒,躲到轿内逼毒顺便埋伏对付她,结果她碰巧闯了进来,这人又逞强要制住她,导致现在毒。
大概她就是在沈梦沉逼毒的紧要关头打断了他,才使他出了问题,不然“琥珀珠”再厉害,也未必能让他丧失行动能力。不过她和沈梦沉很明显都低估了“琥珀珠”的毒力,尤其沈梦沉,不然现在倒的就不是沈梦沉,而换她任人宰割。
君珂一低头,看见那线晶红,那里离心脏很近,不仔细看真像割开心脏过的伤口,此时那里一线黑气盘旋舞动,像一只游动的蜈蚣,眼看要逼近心口。
君珂来不及思索,一低头,触上了那一线晶红!
嘴唇触上的那一刻,君珂险些要惨叫。
太烫了!
看起来那么冷像水晶琉璃一样的红,触及了却感觉滚热,像触着还未完全熄灭的炭,带着淡淡的血气,瞬间灼得人难熬到心底,君珂觉得自己娇嫩的唇皮,一定已经烫烂了!
因为疼痛,她下意识地要抽离,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沈梦沉胸口这一线深红似有诡异,竟生出巨大的吸附力,将她的唇牢牢吸住,君珂一拔拔不离,只觉得口中忽地冲入一条气柱,像是那只蜈蚣钻进了口腔,随即脑中便是一晕,君珂大骇,心知毒已经进了自己口腔,吞下去死路一条,霍然伸手,死死抓住身后轿壁,手指抠入木质板壁,拼尽全力将自己向后死命一拽,好容易拽开一线,她一手勒住自己咽喉,拼命逆气上行,“咯”地一声,一线黑血喷在地面。
黑血一去,脑中晕眩便如潮水般退去好些,她松口气,心知毒未入喉,虽在口中有残留,但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心一松手上微微一软,轻微地啪一声,她的唇竟然又被那线仿若有生命的晶红,再次吸了过去!
这一吸便不再是先前毒如蜈蚣乱窜爬行的瘆人感觉,而是大潮翻涌浊浪滔天,晶墙倒灌巨坝决口,大量似热似冷的气息漫天飞雪扑入,君珂刹那间都似听见彼此胸膛间潮声呼啸,轰隆隆回旋碰撞,沧海涛起,乱潮拍岸,一遍遍冲刷来去,生灭不休。
君珂如果刚才还只是一晕,现在就只剩了巨大的晕眩,仿佛自己也被卷入了海上巨涛,翻来揉去,粉身碎骨,又或者是两个泥人,打碎一个你来,和上一个我,肌骨血肉重组替换,到最后颠生倒死,分不清谁是谁。
暗轿、徐行,半裸的男子,半跪的少女,如花的唇贴上他敞开的胸,描述起来极其香艳的一幕,此刻看起来却极为诡异,他脸上青黑之气连番变幻,她印堂赤血雪白交互闪回,彼此的身躯都微微抖颤,彼此都似在试图拼命挣开,然而在天意和命运的巨力束缚下,那点抗拒脆弱得可怜,涛生波涌,渐渐将彼此卷没。
沈梦沉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换了一种淡淡的青白,毒虽然去了,他看起来倒比毒前虚弱很多;君珂却恰恰相反,她脸上白气已经没有,换了层层叠叠的红,那种红不是一次性涌上来的,倒像是因为经过无数次的淘洗叠加,如作画的晕染,一层层地越来越深。到最后变成一种近乎充血的红,颤颤地亮着,像在每一个下一刻,都会突然爆裂。
君珂自己却完全看不见,她不觉得痛也不觉得难受,这使她警惕不到现在的危险,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鼓涨起来了,成了一只充气的气球,挣脱这地心引力的束缚,飘荡在某处汹涌的海里,四面浪潮冲刷,她随波逐流,翻滚起落,无限畅快,眼看着被什么推动着,慢慢向遥远明月、仙雾蓬莱中而去。
真好……她迷迷糊糊地想。
窗帘突然被风掀开一线,一只雪白的鸟飞了进来,在轿子里慢慢盘旋一圈,轿子里有种奇异的气味,似香非香,中人欲醉,那鸟却像有所畏惧,竟然展翅唰地一个倒飞,从窗口赶紧逆射了出去。
那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的鸟,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流利的弧线,越过重重屋脊荫荫高树,越过遥遥长街深深小巷,穿朱门,过石道,在一盏雪白纸门前停下。
纸门洁白,原木纹理的门框,一枝茶花,在门楣上头挤挤簇簇,花开得热闹,却分外显得院子幽静。
鸟飞来毫无声息,一只雪白的手指,却在日光的光影里,轻轻递了过来,那鸟儿敛翅,落在那洁净的掌心,低头蹭了蹭他的指腹。
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姿态轻柔,和沈梦沉旖旎靡艳漫不经心的温柔不同,这人的一切动作,都带着浮游尘世之外的轻,和虔诚执着的珍重。
鸟儿转了转黑豆似的眼珠,惬意地享受他的抚摸,末了唧唧喳喳叫了几声。
那手指顿了顿。
鸟儿昂起头,转了一个方向,那人的手指顿在空中,也缓缓转头看着那方向。
茶花香气幽幽,他微微泛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这天色清澈,万里长空如水。
梵因。
闭关的燕朝圣僧,盘膝坐于廊下花间,用淡淡寂寞的笑容,清静着天地,雪白的衣角流水般泻在风里。
人间大自在,心地大清静。他闭关数月,心神如一,渐渐觉得,云天之上,宇宙洞开,佛门胜景皆在此处,伸手便可招揽日月。
忽然某日,忽然风中有音。
梵因沉默,盛夏紫薇花葳蕤,他在葳蕤中淡去眼眸,若此时韦应见着他,必会惊讶梵因眼眸里的神色,和那天他去相求他解围时,一般模样。
宿命的了悟、缘分的纠缠,逃不了重重叠叠的命运翻转。
一枝茶花,突然悠悠掉落,于他膝前。
梵因注目半晌,终于轻轻将花捡起。
昔佛祖拈花,唯迦叶尊者笑而不语。
是为悟。
避不过,无须避。
那是佛给他的劫。
不知多久之后。
梵因终于长身而起,雪白的袍角一掠间,已经越过了桐木的深深长廊。
紫薇花簌簌掉落。清静数月的层门开启。守候院外的小沙弥们,虔诚地伏下身去。
“梵因大师,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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