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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强笑道:“便是下下之策,终究是好过束手无策。姑娘先前与我说时刚毅果决,如何事到临头优柔寡断了?”
云未杳慢慢抬起眼皮,不远不近地将目光落在湛若水的肩上,又慢慢收回目光,轻轻地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湛若水追着那目光,云未杳眼神跳了跳,平静无波的眼中没来由地多了丝慌乱。这丝慌乱便如一层轻柔的波澜投在他的心间,一颗心乍然活泛了起来,那波澜慢慢地漾开了去,漾起了惊喜的波涛,漾出了细细密密的笑,溢于言表。
云未杳颇有些恼羞成怒了,起身便要离开,不料手却被湛若水紧紧抓着不放。云未杳顿时失了方寸,使劲地挣了挣,却挣也挣不脱,掌心传来的温热立时便上了脸,两腮烫热,竖目瞪着湛若水道:“你敢对我无礼?”
湛若水这一番举动,连他自己也吓到了,忖道:我并非莽撞少年,何以忘情至斯?复而又记起柳嫂子那句“不知你是哪世修来的福气,能入我们未杳女的眼”。不过电光火石间,他心中早是千回百转,既怕惹恼云未杳,又思及开弓没有回头箭,手中力道更重了,也攥得更紧,只道:“我不敢对姑娘无礼,只有两句话要问问你。”
云未杳气呼呼道:“有话就好好问,动手动脚算什么?”
湛若水道:“姑娘可要如实回答。”云未杳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便慢慢松开手去,岂料才一松手,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湛若水左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清清楚楚地印上个五指印。湛若水抚脸愕然,却见云未杳慢悠悠收回手去,冷冷道:“你问罢!”
湛若水哭笑不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并不好惹。她眉目不善,他却也不敢计较,道:“那夜在扬州,你为何舍命相救?”
云未杳淡淡道:“救你之前,我心中已有计较,一命换一命的事,我绝计不会做,何况涉及我自身。那夜确实费了些力气救你,却非舍命相救。此乃医者本份,相公不要误会!”
湛若水道:“姑娘也这般救过别人?天下大夫救人也如姑娘这般豁得出去?”
“我……”云未杳不知如何回答,只被湛若水盯得不好意思,咬牙道:“别的大夫救人,我哪里知道,你要知道,自去找人问!”
湛若水道:“这二十年来,我看了许多大夫,从未有人像姑娘这般救过我。”
他还要再说,云未杳起身道:“你说问两个,如今你也问了,我也答了,现下可要回房去了!”
湛若水看她要走,急道:“请等一下!”
云未杳板着脸道:“还有事?”
湛若水道:“那日在君山,我当着弄月竹的面,叫姑娘妹妹。以后,我可否再叫姑娘妹妹?”
云未杳面色一白,冷笑道:“你要与我兄妹相称?”不待湛若水回答,她复又道:“可是还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
湛若水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看云未杳怒气未消的样子,他赶紧道:“姑娘是有决断之人,我却是这个样子,便总是担心有朝一日惹姑娘嫌弃。若是如此,姑娘与我,必会形同陌路。我想,若叫姑娘妹妹,便是恼我怒我恨极了我,终还有‘妹妹’这一层不会断了。这是我私心打算,若姑娘不喜欢,便当我没有说过。”
湛若水说出这个理由来,云未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愉悦,面上依旧没有好颜色,道:“你既说出口,如何当没有说过?若要我当你不曾说过,你便不应该说!”
湛若水的小心思被一眼看穿,便很是不自在,用脚尖呲着地,又听云未杳道:“结认兄妹不是小事,我父母虽不在世,却也要知会二老在天之灵。无奈我父母只认我这一个独生女儿,他们断不会再认一个义子。”湛若水听罢,只道云未杳找着借口拒绝,不想她又道:“我自不会认你做哥哥,只是名字是用来叫的,你喜欢如何称呼,那便随你,我管你不着。”说罢便要离去,想了想又停住,头也不回道:“不许当着三娘他们的面叫!”湛若水还未回过神来,云未杳已拿着书轻快地离去,只留回过神的湛若水在书房抚脸痴笑。
太阳快下山时,三娘与孟飞才自归家,封五比他二人还晚。问他原因,只说山路不熟,枉绕了许多路程。云未杳等到三娘归来才从房中出来,目光闪烁着往湛若水脸上看,那个五掌印早消散得无影无踪,心中方才松了口气。湛若水左手抚上脸,幽幽地望向云未杳,颇有委屈之色。云未杳抿嘴而笑,心中却极是得意。那三人皆未现二人异样,只互自说着路上遭遇。
两三日来,云未杳只是躲着湛若水。这天夜里,湛若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天日中生之事始终在腹中缱绻不散,在静寂的夜中想来,更是教他越地有精神,复又披衣起床。推门出户,夜中清凉,庭院中一任月华倾泻。那温柔的月光,便如慈母的目光,遥望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又柔柔地笼罩阆山,笼罩四野大地,给世间万物一个安详的梦。这样的月夜,让他想起了廿四桥畔与云未杳的偶然相遇。那夜,他以为她是上天特意委派来开解他的。
湛若水侧耳倾听,孟飞与封五已是鼾声如雷,三娘房中亦是静寂无声,只有云未杳的房中还亮着灯光。在他的心中,那抹微弱的亮光,比明月还光。缓缓踱到云未杳窗前,看着窗上映着的那个纤弱的人影,湛若水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暖意。云未杳为了寻找解治阿耨多罗的法子,向来晚眠。忍不住的,他伸手叩了叩窗棱,便见得屋中灯影晃动,湛若水心中一慌,只恐又造次了,思忖着便要离去,却见轩窗轻轻推起,露出一张眉目清浅、宁静平和的脸来。云未杳披着一身衣裳,冷清清道:“你睡不着?”
湛若水道:“想跟妹妹说说话。”
云未杳听他唤道“妹妹”,微微垂着头道:“白天没有说够?”
湛若水道:“说不够。”复又垂下头道:“妹妹好几日都不大理我。”话音才落,云未杳看也不看他便放下窗去,灯火也熄了,屋中半晌没有动静。湛若水一颗心沉到谷底,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云未杳已穿戴齐整地出来了。湛若水心中一喜,急忙迎上前去,又解下外衣为她套上,道:“当心着凉!”
云未杳紧了紧衣衫,笑向他道:“你要与我说些甚么?”
湛若水本有满腹的话语,在看到云未杳之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默默地伸出手去牵着云未杳的手,云未杳也不挣脱。他开了院门,在崖边寻了一处青石要坐下,又担心夜中潮湿,复回房中取了垫子与她细细垫好。云未杳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两人坐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又钻入他的鼻中,似还带着女子幽幽的体香。湛若水依旧牵着云未杳的手不肯放开,借着月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未杳。她的头用一根丝带松松地系着,湛若水抬起手指轻轻从间拂过,丝带慢慢滑落,一头浓密光滑的的青丝便缓缓披散开去。那双眸子,清寒依旧,却又多了几分若明月光般的柔软,而那眉目间,依旧有股平和宁静的清气在四逸流散,慢慢消散在溶溶月色中。湛若水迎着那盈盈目光,便似沐浴在温暖的水中,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去。
云未杳伸出手去,柔柔地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来回摩娑着。湛若水头微微一偏,轻轻地蹭着,眼中是缠绵的情意,柔声道:“妹妹终于不躲我了。”云未杳面色微红,却也直直望着湛若水,眉目清明,只道:“这两日来,我想明白了,躲你非我本意,更违我本心。我素来任性,但违本心,便不痛快。”
湛若水柔柔浅浅地笑着。云未杳叹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湛若水亦道:“对呵,是从何时开始的?”云未杳道:“我不知道啊。廿四桥相遇之后,你便离开了扬州,我与三娘为躲弄氏,便也离开小园,随意游历着,却不想因着在君山勾留些许日子,便遇见了你。”
云未杳早便与他说过,只如今复想君山再遇,湛若水只想要说声“好巧”,又或说声“天意”,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是望着云未杳笑。半晌,云未杳才道:“君山一别之后,我的心境便不复从前,不再无牵无挂了。我,我……很是想你。”她说着便垂下泪来,泪珠儿如月夜下的露珠般晶莹剔透,一眼便能望得穿。云未杳轻叹口气,道:“不管去到哪里,我终究是……廿四桥那夜,我还让你忘却从前,偏我却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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