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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一千块钱又非常重要——离开了写字楼,陆离径直奔向火车站。揣着讨来的钱和母亲给的生活费,他买了去北京的硬座车票。今晚七点,夕发朝至。
他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要回家。
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是他绝无仅有的长途体验。从江南到江北,再到华北平原。空中湿润的水汽被逐渐吸干,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天亮后不久,景色就开始变得亲切熟悉了。
陆离迈开浮肿的腿,跟着人群出了熙熙攘攘的站台。在站前广场上花了一点时间研究了回家的路线——地铁换乘公交,也许还要步行,不过已经很近了。
于是,在北京八月初升的旭日下,人们看见一个香草冰激凌似的微胖男孩,挤下坐满大伯大妈的公交,迎着太阳一溜小跑。
陆离在北京没有房。毕业九年,最初住得是家里给他买的公寓。一百二三十个平方,甚至有些冷清。后来原生家庭破产,父亲卷款出逃,陆离主动将公寓拿去抵债,过了一阵子外出拍戏、回来租房的日子。
直到四年前,不知为何同样租房住的沈星择将这套房子转租给了他。这里地段、价格、环境一切都好,这才算是安定下来。
这些年,陆离虽然拍戏赚了点钱,但是房价水涨船高,而他又缺乏经济上的安全感,就干脆一直窝着到了今年。
下了公交车又徒步两百多米,陆离到了小区侧门。前些年全市搞开放小区运动,门禁已然形同虚设。他走进东区,熟练地穿过水景花园,沿河岸来到了他住的那栋楼门口。
谢天谢地,门禁是密码式的,他成功地进入了门厅。但电梯必须插卡才能使用,好在小区里的懒人为方便快递出入,偷偷打开了楼道门,顺便成全了他的偷渡。
熟悉的物体能带给人安全感,熟悉的地点则容易让人放松警惕。陆离就没有丝毫的紧张感,可他却又要提醒自己处处小心,避开安装在角落里的监控摄像机。
楼道里空无一人,他顺利上到四层,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来到走廊尽头的大门前。他手指翻飞输入密码,绿灯亮起,他推门而入的同时做了一个深呼吸。
每个地方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家的更是独一无二。此时的陆离,就像一个领着新妇上门的愣头青,急于将熟悉的气味介绍给自己的新肺。
可是他却感到意外,因为这个家竟然被“污染”了,染上了不属于他的气味。
确认屋内没有动静之后,陆离悄悄穿过玄关走进客厅。
没开空调的室内有点闷热,客厅的一部分还保持着他外出拍戏前的状态:沙发上搭着一件落下的薄外套,地上拖鞋东零西散,是他不拘小节的特色。
但是除此之外就不是他的东西了。这些横空出现的杂物包括:七八只空酒瓶,十多听空啤酒罐,几团卫生纸,还有十七八个烟头和满地的烟灰。
是谁这么损,跑死人家里开派对来了?!
陆离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所幸落地玻璃上的倒影及时起到了提醒的作用——如今的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闯空门的胖小子,而且还是千里迢迢北上行窃,可疑到诡异。
受此启发,陆离赶紧从厨房拿来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进门开始起接触过的所有物品。又从储藏室里翻出一双塑胶手套戴上,然后走向书房。
书房里的情况要比客厅好一点,但一些书籍和剧本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陆离没有细看,他走到桌边将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伸手探进黑洞洞的底层,很快就摸到了几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头是十万块崭新的备用金。
陆离对于金钱的不安全感,是从二十五岁那年落下的。天文数字的外债和母亲的医药费用让他每天早上都希望能从口袋里掏出点现钱来,哪怕只有几块也好。
而如今这点钱,倒成为了雪中送炭的宝物。
陆离找了个旅行背包,将钱砖裹进衣服里仔细放好;想了想,又从书橱里找出几本大学里的回课笔记塞了进去。然后掉头准备去取冰箱里的营养补剂。经过卧室门前,他用余光朝虚掩的房门里瞥了一眼,忽然间停住了脚步。
卧室里的床原本是沈星择住这儿时添置的,他搬走后就归了陆离。多少个日夜里,陆离躺在这张大床上翻阅剧本、休憩养神、偶尔也会纾解一下压力。它是他绝对安全、隐私的一方小天地。
然而此刻,这张床上却出现了不属于陆离的痕迹。
出门前特意收进柜子里的薄被被取了出来,皱巴巴堆在床上。没套枕套的枕头一只靠在床头,一只掉在地上。不仅如此,床头柜的烟灰缸里还积着几十个烟蒂,怪不得一进门屋子里的空气就有点问题。
这么嚣张!陆离在心里暗骂一声,又开始盘算起了报警的事儿。一低头,突然发现床上薄被下面隐约露出了一个白色的方角。
他好奇,于是拿起被子往上提了提。那方盒顿时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只骨灰盒。
同来何事不同归
陆离打了两个寒噤。一次是为了床上的骨灰盒,另一次则是为了印在骨灰盒上的那张照片。
这是他的骨灰盒。
事实已经很明朗了,甚至还应该更早被猜到的——大门口的数字密码,除了陆离与经纪人,只有另外一个男人知道。事实上,密码根本就是沈星择搬走之前设定的,陆离因为怕麻烦一直没有更换。
不用说,骨灰盒也是沈星择带回来的。网上早就有小道消息说,公司原本安排将陆离的骨灰埋葬在他母亲身边,但他的父亲却坚持不同意,说什么也要等他回国之后再搞个葬礼。
最初的诧异过后,陆离垂下眼帘,仔细端详这只怪诞的汉白玉匣。
多少戏文中的大侠、浪子、英雄,多少人心中的荧幕情人,如今就封存在这小小的一方匣子里头。没有呼吸,没有生命。
曾经演绎过多少的喜怒哀乐,如今就有多么的死寂静默。
陆离俯身坐到床边,伸手抚上玉匣。他找到了金色的匣扣,用力掰动,将匣盖打开了。
玉匣里头是一个红色绸袋,上面用金线绣着细细的经文。再打开绸袋,就是“那些东西”了。
与想象不同,陆离发现自己的骨灰并不是真正的灰烬,而是白中透出一点粉色的骨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冰冷坚硬的触觉令他指尖轻颤,然后好像就有一些画面涌入了脑海中。
在殡仪馆那条黑暗走廊的尽头,熊熊炉火熄灭之后,男人站在铁床边,一点点将留有余温的骨殖捡起,一片一片装进袋内,放入匣中。
还有究竟多少个夜晚,在这张床上,沈星择陪伴着这冰冷的遗物,掐灭了指尖的余烟。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鬼使神差似的,陆离攥紧了一小片骨殖,藏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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